南宫琛次日向静王告辞,洛湮华也不强留,微笑道:“知道长公子事忙,不过瑾公子离开洛城时,肩伤尚未痊愈,教人十分记挂。现下既然来了,不若在庄里多盘桓几日,唐公子也在,正可为他诊治一下。”
“阿瑾见到江宗主和陆公子,又得知唐范两位少侠也在,哪里舍得走,如此便叨扰了。”南宫琛笑着拱了拱手,“江兄也需多加保重,在下过几日再来拜会。”
洛湮华认为自己歇息了半日加一晚已然足够,于是不再耽搁,从驻在怀壁庄的属下开始,先是淇碧副令主严至绪,而后是谢潇,流银令主甄梓贤,逐一听取禀报,详询金陵城中、琅環内部的态势。如是一来,琅環各令闻讯,纷纷赶来请见,候在前厅。
皇兄会见部下,洛凭渊不好在场,好在庄里还有唐瑜、范寅和南宫瑾,静王让容飞笙派了两名从人,陪着几位公子外出闲步游览。
城中确有不少盛景,平堤观湖、乌衣夕照,过太平桥,经钟鼓楼,信步而行,处处皆有小桥流水,岸边垂柳苍翠如烟。
洛凭渊的心思却不在景致上,更多留意风土人情。金陵与苏州、杭州同为江南最富庶繁盛之地,居民逾百万,城内商铺数不胜数,街市上货物琳琅,不仅各地特产尽有,间或更能见到自外洋偷运来的新奇物件;城外田连阡陌,家家户户或从事桑麻,或耕种稻米水田,如此丰饶景象,令人很难相信此地向朝廷送缴的赋银却一年少于一年。
沈翎因为是官身,加上在扬州府已漏了行迹,故此没有跟来怀壁庄,而是递了勘合文书,就在金陵府驿馆住下,果然为五皇子的到来打起了前站。他召集早先派驻的靖羽军士,忙着将收集来的消息整理汇总,准备尽快呈给宁王。
南宫瑾作为生长于斯的本地人士,本拟带几位朋友同去湖上泛舟,须知不曾赏过十里秦淮、楼台叠锦的盛景,如何领略何为南朝金粉?但引了个话头,看出洛凭渊明显提不起兴致,他也只有暂且作罢。
洛凭渊听到秦淮风月,就记起早前纪庭辉招供,与魏无泽之间联络的方式,就是到秦淮河畔一家叫做雨聆的青楼,找一个名唤霍烟的姑娘,但其时纪庭辉失陷牢中半年之久,可想而知霍烟早已行迹杳然。
琅環虽已将魏无泽的藏匿之处锁定在杭州,但局势一乱,至今仍未找出此人下落;而宁王送信给师门,又从靖羽卫中挑选几名最为精干可靠的属下,密令他们四出寻找克制碧海澄心的药材,到目前为止也是毫无音讯,不由得他不心事重重。
连着两天,洛凭渊早出晚归时都见到在怀壁庄前厅侯见的琅環下属络绎不绝,直至夜半方散,自己想碰面说说话都插不进空,不免有些担心皇兄的身体。
第三日掌灯时分,洛凭渊刚用过晚饭,谷雨跑来扣门,说主上请他书房叙话,他连忙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出了客院。
怀壁庄的书房设在前院,日常主要是朱晋在使用。此刻,书案上码了不少指笺文卷,洛湮华却坐在一张靠椅中,神情淡淡,手里一下下地给膝盖上的小狐狸顺着毛。
“皇兄,情况可还顺利?”洛凭渊走到他对面坐下,“总算盼到你想起为弟了。”说话间,他已见到静王眉宇间有一抹意料中的倦意,语气里便加意多了几分轻快。
洛湮华笑了笑,他自继任宗主以来就未曾踏足过江南,好不容易来一趟,与下属们见面既是为了处理内务、稳定人心,更有多年的情分在,因而对前来谒见的众人并不推却。只是,尽管多数部属忠心耿耿,怀有疑虑试探的也不乏其人,加上各个都少不了亟待请示解决的问题,三日下来也觉颇耗心力。今晚原本还有几名属下在等着,容飞笙怕他疲累,将人都劝了回去。
“凭渊,听飞笙说,你与几位少侠走了不少去处,”他没有急着作答,顺手给皇弟斟了一杯清茶,“南宫二公子不曾带你们登秦淮画舫领略南曲么?”
“他倒是提了,只是如今哪里有这些闲情逸致。”洛凭渊摇头说道,“而且我一入怀璧庄,先闻江姑娘的琴音,又有皇兄与南宫公子合奏在后,其他乐音不听也罢。”
“南曲重素雅,非是只有奏乐,吴侬软语配以琵琶弹唱,荡人心扉。想来那位死于万剑山庄的裴姑娘应是擅长此艺,南宫公子不是提到,慕少卿有时会唤她去唱上几曲么?”洛湮华悠悠说道,忽而转了话题,“我是在想,凭渊,去年你在皇觉寺中遇到纳兰玉,他也意欲使用梵音术控制你的神志,却在自认得逞时,被你一剑诛杀。梵音僧魔绝非浪得虚名,你为何能保持清醒,可还记得当时是何感受?”
怀壁庄已经遣人往漕邦总舵押解邵青全,尚未回转,但那份江上所得的供词中写得分明,魏阴使手下的最后一名符卫,也就是埋伏在慕少卿身边的暗桩,曾得纳兰玉传授梵音术,能以声音操控他人。
洛凭渊听到万剑山庄发生的事件后,便已断定慕少卿确实迷了心智,既然裴素雪并非静王派去监视,那么她的行动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受命于魏无泽。南宫琛并未发觉这位琴师身怀武功,但她歌声婉转,有一副好嗓音。
去年皇觉寺中血漫佛殿、惊心动魄的情景也才过去八个月而已,他脑中重新浮现纳兰玉的形貌,表情庄严,若有佛象,音色如银。
“那时候,我只觉他的声音一字字直入脑际,明知是魔音穿耳,却觉难以相抗,似乎灵台动摇,要被牵着走一般。”他回忆着说道,“而他所说的语句并非毫无来由的妄言,而是就着我内心所思所虑,抓住薄弱之处,挑起心魔。一旦心神为他所乘,便有一发不可收拾之虞。”
“想来人皆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难免被趁虚而入。”洛湮华凝思说道,“那时凭渊先是见到血案现场,而后又中缥缈烟,能在最易慌乱时守住心智,足见修为纯粹。”
“皇兄,不是我修得道心坚若磐石,既非圣贤,焉能无忧无怖?”洛凭渊忽而有些惭愧,“只是纳兰玉口口声声说你对我下了巫蛊魇镇,我实在不信,再加上他又提起母妃之死,想让我更恨娘娘和你,我心里愤怒,反而保住了一线清明。”
“宫中朝野,都道如嫔是母后所杀,知晓真情的不过寥寥,纳兰玉认为只要藉此攻心,必能挑唆得宁王殿下心魔大盛,进而反口污蔑于我。”静王说道,唇边有一丝清浅的笑意,“这么说,凭渊是真的相信我?”
“我从来都是信的。”洛凭渊脱口说道,“可不是那个糊涂自大的慕少卿,被蛊惑两句就分不清是非黑白!”一言出口,想起自家曾经的诸般表现,又颇感底气不足。
洛湮华目中的笑意盛了些,徐徐说道:“少卿遇到的不是纳兰玉,而是一个常在身边的妙龄女子,时日既久,会中了暗算也在情理之中。回想起来,他开始变得态度激烈,开口闭口不愿奉命,而是要求我回到江南,也差不多是在四年前。只是……”他顿了顿,“虽然我传令各令务须克制,琅環内部仍然起了不少冲突。鸣剑分裂为三股,陈副令主已来与我相见,申副令主摇摆不定,靠向少卿的一班人马又招来了几家帮会,混在一道乱搅,先是前些天擅闯淇碧两处据点,寻衅滋事,而后就在今日,为了几句争执,他们围攻郁令主的属下,两名横刀子弟受伤甚重。再放任发展下去,纵然今后能让少卿醒过来,损失也必无可挽回。”
洛凭渊未及料到在自己往城郊踏看桑蚕时,情势已然生变,心里不禁一沉,作为琅環十二令声名最盛的两支,从战场上下来的横刀与称霸江南武林的鸣剑一旦火并起来,后果绝难预料,无论是否出自慕少卿的授意,这背后指使之人都是居心险恶,显然是打算给甫到江南的静王一个下马威。
“皇兄,出了这样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倒闲谈了半天纳兰玉。”他皱眉埋怨道,“莫非,你已想到了反制之策?”
“魏无泽经营多年布下的迷局,一招发动,容管事、郁令主、甄先生这许多熟知情形的干练人才都没找到万全之策,我抵达不过三日,哪里就能想出锦囊妙计?”洛湮华看到他目中期待之色,叹了口气,“不过少卿已摆出了偌大声势,抢尽先手,不好总是来而不往,我已经让人送了帖子到万剑山庄,约慕少庄主三日后聚仙楼一会,问他敢不敢来。”
洛凭渊见多了皇兄隐而不发的行事风格,先是一证,继而觉得如此甚妙,慕少卿天天理直气壮地讨伐,接到邀约倘若连面都不敢露,在他人眼中就成了心虚胆怯,还谈什么试剑大会扬威、组建鸣剑盟?
他点头说道:“皇兄身为宗主,多年来为琅環竭尽心力,何曾有负于他慕少卿?凭什么被平白泼上污水!合该堂堂正正把话说清楚,处罚他以下犯上之罪,传到江湖中,也是公道是非自在人心!”
他自洛城启程以来,传入耳中的尽是江南一带对静王的诋毁,早已听得气闷无比,因此出言不假思索。但随即想到,慕少卿若非遭遇算计,也不至神志昏聩、倒行逆施了,鉴于自己也曾差点折戟,他勉强又改口说道,“不过,为了大局着想,处置尚在其次,我们须得想想办法,让此人认清事理、诚心知错才好。”
“凭渊所想乃是正路,可说人同此心。”洛湮华淡淡一笑,“我自然也希望少卿回心转意,但难就难在这个化解心障的办法。虽然承蒙南宫公子告知了内情,但倘若我坐在聚仙楼上,向他当面言道,我没派人监视你,裴素雪就是昆仑府的内应,是你自己糊涂不察,空负了武林俊彦之名,却为一个弱女子蛊惑,迷了心窍,被宵小利用了个彻底,你说他会不会醍醐灌顶,当场痛哭悔过,向我谢罪?”
“……”洛凭渊顿时无语,用脚趾想也知道,事态若能这般理想,行事又何至今日之严峻。想当初,即便没中梵音术,静王的解释自己也是万万不肯听的。再说即使是误会,宗主监视部下这种事,关起门来分辨都显得尴尬,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自出事以来,想必已有不知多少人劝说过少卿,其中不乏挚友、长辈,倘若他神志正常,怎么也该起到一些效果,事实却是好心规劝如同火上浇油,越劝越糟,说明他中梵音术已经很深。”洛湮华沉吟着说道,“那位裴姑娘是以命相激,如我所想不差,必须采用对症的手法才能解开。要将入了死巷的人硬拖回来,或许反是在逼他一头撞死在南墙上。我想,即使在聚仙楼见到少卿,也不可能在这一时三刻间令他有所改变。”
“那么这场晤面准备如何安排?”洛凭渊心里有些紧张,按照一般的思维,道理讲不通,便轮到动武,趁聚仙楼会见之机,布置人手制住慕少卿,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法。只是鸣剑令主不可能毫无准备就前来赴会,还有魏无泽暗中点火,或许正在等待静王对慕少卿直接出手,设若动手,琅環会不会演变成自相残杀之局?他瞬间想到数种可能,都有可为之处,但统统存在风险,江南武林暗流处处,一招不甚就可能陷入彀中。他觉得这不像静王会做出的选择,想想又说道:“安全起见,我陪着皇兄一起去。”
“琅環内部虽起了纷争,但自己人不能相残,否则就是亲痛仇快;再说,现在发动攻击,武林瞩目的试剑大会怎么办?我们赶来是为了平息事态,可不是要江南从此多事。”洛湮华看出弟弟的心思,一笑说道,“我即使要与慕少庄主算账,也会等到他恢复清醒再说,所以这次聚仙楼会面,我只打算亲眼看看少卿的状况,尽量给他撤一道火,保证试剑大会举行之前,他不再让属下做出过激挑衅的举动。不必担心我的安全,有玄霜护卫,飞笙与晚璃与我同去,料来不至有事,我还请了南宫公子作陪。不过,为兄自认不是打不还手的君子,准备趁机安排一些阴谋诡计,不知凭渊可愿帮忙?”
“皇兄你说,”洛凭渊连忙说道,静王凡事都尽量循正途,但偶施小计,总是令他十分惊喜,于是也笑道,“只要为弟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窗外树影婆娑,月色如霜,不觉间两人已对谈了近一个时辰。听洛湮华将方法细细讲明,洛凭渊反复思索推敲,暗想的确值得一试,说道:“到时我依计而行,只是皇兄,你觉得那个顾筝人品能力,确实担当得起这件事?”
“顾筝是顾笛的弟弟,武功虽稍逊一筹,但他性格机敏灵动,在万剑山庄上下人缘极好。这些日子变故频频,他与飞笙仍有联系,这两日趁着外出办事悄悄求见,我看他或许能行。”洛湮华说道,“少卿的属下同样是琅環中人,以顾笛为首,虽然对少卿一贯忠心,但他们也多有踌躇顾虑,不愿与昔日关系和睦的其他各令形同陌路甚至拔剑相向。特别是少卿将朱晋关了起来不肯放人,山庄里大都私下认为不妥。因此只要处理配合得当,其实不需要动手,或许我们就能将朱晋救回来。”
两人手边梨花盏里的茶水都已凉透,他随手倒去,重新执壶斟满:“朱副庄主身陷万剑山庄两个月了,琅環内部人心惶然,大半是少卿折腾的,小半就是由于少了他,许多人都恨不能前去抢人,是我担心万一事态恶化,大家再也回不了头,下令忍耐至今。比起与少卿纠缠理论,先将朱晋救出来,才是我这个宗主第一件要办的事。”
“皇兄,我这两日就找机会见一见顾筝。你放心,除了带出朱副庄主,我会尽量观察万剑山庄的情况。”洛凭渊说道,又有些担心,“只是这一招调虎离山,如果慕少卿小心谨慎,宁可失了面子也不肯到聚仙楼赴约,办起来就麻烦多了。”
洛湮华坐得久了,这时有些疲惫,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才悠悠答道:“不要紧,如我所想不差,但凡少卿尚存三分神志,接到我的帖子,一定忍不住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