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知道,我为何这么迟疑,狂躁,进退两难,犹如困兽!”
“我亦是他局中棋子,干预不了他行事,抱歉。”
“甘作他棋子,瞒着我被他驱使?”司马颖一喷,“你还真是长进。”
“是甘为殿下功业计,”卢志摇头叹声,不恼不急坐下,“为他驱使不只一次,这次也来提醒,此时不是纠结他安危时,而是想怎么顺着他的局,稳妥走出下一步。”
“殿下功成,如他所愿,他会现身的。”卢志大胆拍殿下头,心虚地安抚。
司马颖被拍回神,朝向收拾出的案面,换副神情,敲着案沉静:“除了应允嵇绍,别无他法。不只是为士衡,京中人心,尚向天子,民户都逃躲走,嵇绍当街阻拦,就看出了。不定还有什么人,会仿效他阻拦我。”
“并非全然被动,殿下大军在手,总有可乘之机。”
“眼前想到的,上朝启奏,把这和书拿出来,要陛下封我太弟,给我冀州,名正言顺,可觉得没意思极了,”司马颖手扒拉着那纸,捻出折皱,“唾手可得的东西,何必再要一次,屈辱!”
“王霸之业,需无所不用其极,”卢志催着劝,“张方都觉悟了,他大肆在京抢掠,已抢了不少人充军,贵胄巨富,被他破家的也不少……”
司马颖烦得脑袋磕案上:“小人行径,当强盗这京中人心更不向我。”
“作比而已,殿下该想小者盗财,大者盗国。”
司马颖就伏案想啊想,一通想后,脑中全是士衡,时而慷慨的,又乖戾的,又虚弱着,哀哀乞求的……无论怎样,心底终是苦涩、沉痛。把虚影拖住,塞入怀,细细密密地蹭,苦涩才得回甘,因着对比,是食髓知味欲罢不能的至甘。
夜风窸窣,荒宅寂寂,回甘中想起了一刻,携士衡逃往邺城,把他按压在怀的那刻,都快遗忘掉,但那时依偎着的话语,此刻又在体内澎湃起来——
“对,魏武功业,我为这去的邺城,眼下挟天子到邺城,天下也能皆制于我手。”
嵇绍拿木棍撑开窗,就有雪花飘在手上,雪花零零落落,向黯淡的地面坠,阴晦天里,尤其白尤其洁,他摸着手的湿意看,直到地上铺了白白一层。
“百籁哀吟,皓雪其霏,轻质飘摇,即洁成晖。”
身后有人浅浅吟唱,清澈声音,好似冬寒沁人肌骨。
嵇绍摇头转回去,拨旺铜炉,抄起件厚毛裘到榻边:“你吵着要我开窗,是有闲情望雪作赋?”
“被你关得百无聊赖,闲情自是有的。”陆机躺着使劲眨眼,眨出笑意。嵇绍也不好说什么了,应他所求扶他起身,看他稍转好的脸色松一口气。
“是你病得百无聊赖,想方设法想知道外面事,”嵇绍一脸无奈,给披衣时挡住视线,“窗外是庭院、高墙,一览无物,我开了你也看不到什么。”
“所以只好作赋啰。”
嵇绍没陪着陆机笑,瞧他被狐白裘包裹,白得无色,放轻口气:
“心有所感是吗,皓雪其洁,纷其无垠,你心有所慕,却悔身之不及?”
“皓白如雪,也是洁因遇立,污随染成。落地便凭物,纵心皓然,何能永洁?”
飞雪成白雾涌进窗,打旋绕转两圈,就被热烘得成水滴落地,黑漆漆的一片湿润。
“是,你其质本洁,附物成污,也不需自悔,”嵇绍喃喃地,对着窗下黑乎乎落雪,“只是,你不着手那些事,即洁成晖,我会何等地倾慕你。”
“延祖你又想法套我?”陆机一愣,尴尬笑声。
“何必套你,向你坦白无妨。你计策已成,我看清了。你让成都王做反逆事,却不想他担反逆恶名,你一是借和谈算计长沙王,罪过加在他身,二是借张方攻城抢掠,杀戮仇恨全与成都王不相干。”
嵇绍站起身踱步,重重地踱,却面色沮丧地蹒跚,沮丧更加重了踱步的愤意:
“如你所愿,成都王兵不血刃进城,但他不算胜,我还有你作筹码,制衡他,还有天下忠义之人,不死不休地对抗他。”
陆机被吼得更楞,愣愣地攥紧毛裘自语:“王者险难,固矣,怎会因抑挫而退惧?”
风摇庭树,细雪入帘,两人一站一坐,默默无语对峙。近乎冷凝的气息里,遥远处有翻滚吼叫,及刀入血肉的杀戮声,凄厉逼人。
嵇绍先认输了,挪到榻前按陆机肩头,他的手被反手握上,如溺水之人攀浮木似的握。无奈叹声,知道陆机又在天旋地转犯晕,靠得近,眼前人带刚睡醒的热烘,和无力的慵懒意态。
“就知道套不住你,以你心性之坚,我关你也改变不了什么,”嵇绍从紧张中松下来,心灰意冷地放松,“兴许最后次对抗了,我若不在,你便自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