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办公室不能说得太多,他们就到郊外散步,又怕被人发现,龙游浅就给她写了很多“情书”。
这女人渐渐变得容光焕发,不仅找回自信与尊严,脸上还出现傲慢的神色。
龙游浅见大功告成,非常欣慰。
那晚散会以后,他和那女人离开单位回家,刚走出单位大门不远,那女人就告诉龙游浅,单位上有人在背后拼命说他的坏话,她并说出了那个领头的人的名字。
龙游浅大吃一惊,这个人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他倏然记起这个朋友在他尚在外地工作的时候,曾经让他买一些肥皂回来——当时工业品紧缺,凭票供应。不幸龙游浅对这一类“俗事”向来鄙视,从不放在心上,以致忘记了这朋友的请求。再说他乘车最厌恶携带东西,认为像个家庭妇女或小贩。
他想:“这有什么?就是我父母叫我买我也未必记在心上,更何况很可能是当时没法找到足够的工业品票!”
他进一步回忆起那朋友见他没带回肥皂,却并没有提醒他,此后也不再提起——现在想来,这样就更加可怕!果然这朋友对龙游浅的态度“莫名其妙”地大变,而龙游浅调回本地工作又恰巧分到这朋友的单位。
经这女人一说,龙游浅恍然大悟。
龙游浅想:真是渺小!他知不知道假如生死关头,连生命我也会为他付出啊!
龙游浅回忆起和这朋友的结交,也是开始于他对这朋友的同情。当时这朋友被下放到偏远的乡下,而龙游浅也正好在那里当知青。年轻的龙游浅目睹这位出身农家、穿着打补丁衣服的朋友在拿出工业品票购买针线的时候,供销社的售货员居然不卖给他,大概认为这“农民”的工业品票来路不正。
血气方刚的龙游浅同情心和正义感爆发,他说明情况,大骂售货员,让这朋友买到针线,并送这可怜兮兮的朋友回单位,路上这朋友告诉龙游浅,他“是孤儿”,“负担很重”,龙游浅于是益发同情这不幸的人。
龙游浅检点自己,觉得没有什么大节问题对不起朋友,且朋友的“负担”都已转化为回报,他的子女个个都有了工作,他现在是单位的地头蛇,连头头也让他三分,因此他现在早已不再是一副可怜相早也不木讷口吃,他在单位趾高气扬能说会道。他甚至恩将仇报,莫名其妙地四处诬告提拔他的同学兼朋友——这个人是他和龙游浅共同的朋友和共同的上司。后来他被撤职,龙游浅虽然不知就里,却又义无反顾地站在了这“孤儿”一边,以致得罪了那位主动将他从外地调回来的上司朋友。
有一天,单位头头找到龙游浅,脸色非常难看,她还没有说话就几乎哭起来:“你推荐的什么人啊!拿着菜刀跟着我追!”
“什么?”
“他账上有两千元不清楚,我过问了一下,他就……”
龙游浅去找这诗人兼伙食团长,想不到这人振振有词,好像反而全社会都对不住他。
这个人后来终于离了婚,龙游浅就让另一个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
龙游浅又建议他参加在职函授,并和他共用书本——龙游浅认为自己工资比他高些。
不久,那另一位朋友找到龙游浅,非常生气地告诉他,诗人兼伙食团长睡了别人一个月就不干了!
龙游浅隐隐感到自己似乎错了。
他于是下定决心不再理睬诗人兼伙食团长,当这人请他看稿子时也只说好话,不再指出缺点。弄得那精明的诗人兼伙食团长很不高兴,甚至在龙游浅不对他作品提意见的时候骂起来,随即加入到诽谤龙游浅的行列并成为骨干,甚至添油加醋散布龙游浅的隐私。
龙游浅在单位接连失去两个朋友,年仅27岁的弟弟又因放弃休假参加抢修发电机组牺牲在工地,接着父母相继离世。
连那已经站稳脚跟的女人也不再理睬他,单位的人们对他指指点点。
在这一连串沉重打击之下,龙游浅实在斗不过这人民战争的大海,稀里糊涂放弃了抵抗,对排斥他的人表示出谦卑的态度,终于有一两个人对他发生好感,而在对他有所了解之后,与他友好的人越来越多。
人们告诉他:
第一,
在那诗人得奖的第二天,就到处对人说:“其实不改还要好些!”
第二,
那妇女拿了他写的情书去丈夫面前炫耀自己的魅力,她丈夫已把龙游浅告到单位。
第三,
因为肥皂和他反目成仇的那个老朋友,曾经许多次对单位的同事们说龙游浅瞧不起农民。
想到单位上90%的人农村出身,龙游浅先生再一次恍然大悟。
但他自认为从来尊敬同情农民,认为农民是全社会的衣食父母,只不过他认为单位上一些人已经变质,说过“变种农民”之类的话。
43.中国人民很行
那个伙食团长兼诗人总是故意把“中国人民银行”读成“中国人民很行”,起初大家都笑,后来就不怎么笑,终于有人说:“你也很行!”
他才不再说这个笑话。
44.占便宜
老侯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地走过,街道两旁的邻居就知道他一定又占了便宜。他尖嘴猴腮绿豆眼,一辈子占便宜。
他祖上没一人当兵,上山下乡他仗着成分好坚决不去,下岗解体他赖着不走,低保他要吃到最高。
他说:“什么政策?政策还不是人定的!”
45.智能世纪
机器人做工,机器人做饭,机器人管家,机器人照看、接送孩子,机器人辅导孩子学习……人类只须负责享受生活和写诗,可是这样一来,人类反而再已写不出诗歌。
46.最好的朋友
龙游浅上一次带了一个朋友来餐馆吃饭,点了四样菜。
这次龙游浅又带了一个朋友来吃饭,点了十一样菜。
他怕朋友抢着付钱,装着去催菜,在厨房把钱付了。
老板说:“这回是最好的朋友吧?点这么多菜!”说着把零钱找给他。
“不是,一般朋友。”他接过零钱,回答道。
“那还有更好的朋友?”老板又问。
他回答道:“上一次那个朋友才是最好的朋友。”
老板大惑不解。
47.不为人知的美德
雯先生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很高,他追求“慎独”,不苟言笑,并且认为不宣扬的、不为人知的善行才是真正的善行,所以他从不谈论自己,以致人们在他76岁去世的时候竟不知道他15岁就开始教书,更不知道他本是“承祧两房”的地主少爷。他在15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声言“不吃剥削阶级的饭”,步行几十里到异乡教书,16岁和一位穷人朋友一道,身背稻草和书箱,步行几百里到省城考省立师范,考了全省第一名。
追悼会上,那个和雯先生一道步行赴考的老朋友勋先生捶胸顿足,说是“从此失去了做人的良师”,他女儿、女婿怕他悲伤过度,连忙将他抱住,不让他再发言。
老教师徐大庭接着发言,说是“雯先生当年小小年纪,考得全省第一,真真是荣光桑梓!他其实是我地‘四大才子’之首,在座教育局胡局长的父亲当年屈居第三。还有,雯先生当年被撤销校长职务,实在是太过正直!他学校的礼堂,居然悬挂国共两党抗日将领肖像…….”
教育局管档案的和负责起草悼词的都站起来作了证实。
勋先生挣扎着站到台上,补充道:“他说:‘只要是抗日的,就应该挂!’”
补充完毕,勋先生本该走下台去,可他忍不住继续说道:“其实,他的两个弟弟,都在:一个黄埔军校的,一个青年远征军!”
参加追悼会的人们终于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这声音在殡仪馆的宽阔礼堂里回荡。
这些事,就是雯先生的儿女们也是第一次听说,儿女中年龄大一点的也只是依稀记得家里挂过“书香门第”的匾,并且有过一个“抗战到底”的铜牌。
雯先生的年迈的弟弟在台下早已泪流满面,他知道当年那个黄埔军校的弟弟死后,部队送回了他的一把中正剑、一套新军装和一块“抗战到底”的铜牌,而那个远征军的弟弟,是正读着书投笔从戎的,他到了缅甸前线。
写地方志的焦先生补充道:“翻遍档案,雯先生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人投诉的校长,他一身清白!”
地方志办公室主任补充说:“雯先生是我地师范学校第一任校长,并且任上曾经在全国中央报纸发表教育文章,可是编写校志的老师误把他当做第二任,他去信指正,意见不被采纳,他并未有任何激烈反应,而开拓我地教育,雯先生功不可没!——他不仅是第一任师范校长,她妻子也是最早的中心校校长,我地第一所幼稚园,还是他们极力促成兴办的!”
勋先生再次忍不住走上讲台,说是雯先生曾经为全县在职进修教师面授,当年交通不发达,他又不会骑车,十多年间一个绿色大邮包,一把油纸伞,走遍千山万水!”
勋先生又说,雯先生退休后,在文化馆和他一起清理善本书,夜里还给供销社青年文化补习班上课,并且支持退休的妻子搞好文化站的工作,他妻子——那个年轻时在师范校学习刻苦,因此多才多艺的退休教师,把文化站办成了省先进文化站,连全国知名作家、本省作协主席都来采访。
会场上再次传出“啊!”的叹息声。
接着当年五七干校的负责人发言,他回忆雯先生在五七干校已是年过半百,一介文弱书生,从头学起,挑粪、种地、喂牛、养鱼……很快干得像模像样。后来返回教育战线,让他教初中的小娃娃,他又从头学起,毫无怨言!
徐老教师长髯飘飘,站上讲台补充道:“雯先生年轻时也是头角峥嵘,老来是不为名利争斗——别以为他好欺负!”
不久,雯先生妻子——这也曾经当过校长的老教师、文化站站长,也去世了。她生前晚上和丈夫一道辅导青年职工补习文化,白天在文化站开文化茶园,辅导女子龙灯队排练节目——其实不管哪个单位排节目,只要请她,她都义务前往辅导,无论乐器、歌舞,她都尽心尽力,她读书时家庭贫穷,学费来之不易,就抓紧点滴时间,学会了浑身的本事。
他们的儿子清理遗物,发现了他父亲写诗的笔记本,由于他现在练习书法,第一次认识到父亲书法的不俗,从而回忆起父亲不像现在那些对书法一知半解的人却总是夸夸其谈,他从不谈论书法,而那些诗歌,也无非记录民间疾苦。那用来写诗的笔记本最后一两页字迹残缺重叠,他想起来那是父亲几乎失明的时候摸索着写的,由此他想起父亲去世那天早上虽然万分痛苦却镇定地打开收音机最后一次听新闻。他又发现父母当年的学生写给他们的信。其中一封先是控诉某主任当年对他们的歧视刁难,后面说“可是老校长最不歧视贫穷学生,最最关心我们,还要暗中给予帮助”,表达他们由衷的万般感激。有的学生还
回忆他母亲的多才多艺和勤奋节俭,说是各科的课,他母亲都能够上,作为校长,语、算、图、音、体,哪门课的老师请假,她都能够代课,还要亲自辅导各班节日表演的文艺节目,辅导学校的鼓号队,亲自制作地球仪、三角板、圆规等等教具,“老校长糊的那地球仪,像新华书店买来的!”
现在父母的学生们已经是七老八十的退休教师,满脸皱纹、白发苍苍,他们中有的人常常抓住他们这个儿子的手说:“你爸爸妈妈总是在没人的地方,悄悄塞钱给我啊!”有的人说了一次,下次照样再说。他们都老了,而且,他们现在知道了,那个所谓地主家庭媳妇的女校长,其实出身县城北街最苦的贫民家庭。
而在雯先生的家乡,人们只知道一个瘦得很厉害的沉默寡言的老年人去世了。
48.轰动一条大街的纠纷
曾老太心脏不好,最怕热闹。
那天隔壁邻居家做生,来了很多客人。那是一户到街上租房以照料儿女读书的农民人家,乡下人吃饭喝酒是讲究气氛的,他们敬酒罚酒,小孩高声喊叫。
曾老太一个孤人,感到心脏难受,她就到隔壁请求邻居家小声一点。
而喝酒的人们自制力是很差的,加以他们从来在四面八方很远没有邻居的乡下屋子里和地坝上吃饭请客生活惯了,一时实在难以改过来。
这曾老太是从不吃亏的人,于是像街上绝大多数妇女处理这类事情那样破口大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