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笛姬。
丰沮玉门山的守阵之人竟是笛姬,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一件事。乍见笛姬,就连祖媞都有点愣,不过她表情很淡定,看笛姬好像对他们很戒备,就没打算立刻审问她,只对天步说她破了三天阵,有点累,笛姬先交给他们三人看着,她去小睡片刻恢复一下精神。说完便慢悠悠逛去山洞的最深处歇着去了。
祖媞不急,天步和蓇蓉也就不急,但霜和是个急性子。女娲圣山缘何是这副模样,圣山仙阵的守阵人又怎么会跑到九重天上去捣乱……他简直好奇死了,祖媞一走,他就从天步那儿接手了笛姬,欲先讯问一番。可没想到从前柔弱得几乎不能自理的笛姬居然变成了个硬茬子,根本不搭理他,霜和不懂什么叫隐忍,自然怒了。又因霜和他自己就长得人比花娇,对长得娇花一样的笛姬也没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一怒之下就把人给捆了丢进了冰池子。
祖媞歇息够了从内洞出来时,笛姬已被泡了一下午,小脸冻得发白,嘴唇也冻紫了,却不曾开口求半声饶,真真硬气。
祖媞从蓇蓉那儿听说霜和同笛姬这一下午都闹了什么,挑了挑眉,坐下来之后,命霜和将笛姬捞起来,又让天步在一旁生了一堆火。
笛姬缓过来后,盯着他们的眼神三分愤然,七分警惕。霜和不高兴地叨叨:“我也不是故意折磨她,刚开始我也跟她好言好语来着,可她油盐不进,竟然扮石头不搭理我,哼,那我可不得把她泡进池子里让她清醒清醒吗?!”
祖媞向来是不会责骂他的,听他这么说,只温和道:“但对姑娘家还是应当怜惜一些。”
笛姬突然开了口,声音有些哑,含着一丝冷嘲:“不需要你假好心。”
蓇蓉立刻道:“休得无理!”
祖媞接过天步递过来的茶水:“无妨。”她不紧不慢地喝了半盏茶,醒了会儿神,然后放下茶杯,垂眸看向已被解了绳缚靠坐在火堆旁的绿衣小妖:“你应当也好奇过我是谁,我是光神。”她温和道。
方才还一脸冷嘲之色的笛姬一顿,蓦地抬头,冻得发紫的唇开合好几次,仿佛难以置信:“光神……祖媞……”
祖媞点头,手指轻敲石椅的扶臂,那叩击很缓慢,也很轻:“地母圣山,即便封山四十余万年,也当是灵气汇盛无可比拟的神境,凋零至此,必是曾遭过劫难,但神族竟完全不知这里曾发生了什么……是因女娲娘娘沉睡得太早,与存世的神祇皆无交情,而作为侍者的你们不觉得八荒仙神有谁值得信任,故而圣山发生此等大事,也不见你们向神族求助……是这样吗?”
笛姬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定定地看着祖媞。
她毫无反应,一身金裙的女神也不以为意,只温和地继续道:“地母女娲是世间第一位自然神,她因补天而沉睡之时,我尚未降生。但我降生之后,收到的第一份礼是来自女娲娘娘,她请母神带给我一只九连环,以迎接我来到这世间。”她撑着腮,语声不疾不徐,“女娲娘娘沉睡后,旧神纪时代,守护此山的一直是她的座前神使莹南星。南星亦是爱花之人,曾来姑媱向我讨教过如何养护亹冬。所以说起来,我应是如今世上同丰沮玉门最为亲近的神祇了。你可以信任我。”她的目光落在笛姬身上,是很柔静和婉的目光,“所以笛姬,能否告诉我,是谁将丰沮玉门变成了这样?这里曾发生了什么?可与你出现在九重天上有关?”
随侍在一旁的天步吃惊于祖媞的敏锐,是了,她早该想到,圣山凋零至此,神族却全然不知,而笛姬对一切闭口不言,最大的可能,应该是这位女娲仙阵的守阵人不信任任何神族。祖媞从这个点入手对笛姬怀柔,着实很高明,天步不禁在心中佩服。
果然,笛姬有了松动之色,漆黑的眼睛闪了闪,嘴唇亦轻微地动了动,这是要开口的意思了。祖媞回视着笛姬,目光宁和温煦,没有催促她,耐心而又安静地等着她。
洞中静极,良久,在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后,笛姬开了口,望着祖媞:“您……您很美,水神亦亲近您,您自然该是光神。”她咬了咬唇,“可您闯入这里,又动摇了娘娘的护体仙阵逼我出来,却并不是为了关心丰沮玉门吧?”
祖媞看了她一会儿:“你很聪明,我原本是有求于丰沮玉门才特意来此。但看到圣山如此,也不能置之不理。当年南星提过,女娲娘娘在沉睡之前,曾将元神灵珠取出给了她,以助她修行。我今次来,正是想向南星借那元神灵珠一用。不过,”她轻轻一叹,“丰沮玉门荒颓至斯,南星必定是出事了。容我一猜,那土灵珠是否也不在山中了?此山的浩劫,是否便是与那灵珠相关?”
笛姬怔住了,脸色变了好几变。面对这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三两句便将圣山困境道得清楚明白的女神,最终,笛姬选择了臣服,深深一拜道:“小妖生得晚,尊神与丰沮玉门的夙缘,小妖不知,但尊神曾为八荒献祭,大道公允,小妖信尊神无私心。尊神料得不错,土灵珠的确遗失了,而小妖此前欺骗尊神与水神,混入九重天,便是为了遗失的土灵珠。”
天步万万没想到笛姬算计虞英这事儿竟并非出于什么男女私怨,虞英小小一个凡人仙君居然还能和女娲圣山扯上关系,简直要惊掉下巴。蓇蓉和霜和也是面面相觑。
“此事说来话长。”笛姬闭了闭眼,缓缓开口。
这话的确很长,要从二十四万年前说起。
说二十四万年前,新神纪前夕,在少绾和祖媞率人族徙居凡世后,墨渊上神将北荒的一块大陆划分出来,命名为北陆,留给未随少祖二神前往凡世的半人混血们居住。
这些混杂了各族血脉的人族亦为凡人,在谢冥以身化冥司后,同样受制于冥司法则的束缚,虽比凡世的凡人寿长一些,却也有生老病死和轮回。
北陆的凡人们生活在一个与神魔鬼妖共存的世界,对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所知,比凡世的凡人们多得多,因此更渴望拥有比肩神魔的寿命,跳出无终的轮回。故而北陆之上,修仙者不计其数,修仙宗门亦遍地皆是。
“长右门便是这些修仙宗门中极大的一个大门宗。”话说到这里,笛姬的情绪明显不太好,语声开始不稳,“三万五千三百年前,长右门中的一名年轻修士因渡劫不成,被天雷重伤,流落到我们隔壁的灵山,为去灵山采药的神使大人所救。那修士同神使大人结下了缘契,三年相依相随,亲密陪伴,得到了神使大人的信任,获悉了进入丰沮玉门山之法。”
蓇蓉前些日子在天上无聊,话本子翻得多,也看过类似开头的故事,懂得了很多话本套路,不由皱眉插话:“难不成,这修士背叛了莹南星?”
没想到还真给她猜对了。篝火的火光映在笛姬眼中,照出了少女眸中的灼灼恨意:“是。或许在与神使大人的接触中,他得知了土灵珠乃助人修行的至宝,因此起了异心;而作为神使大人最亲密的人,他又悉知神使大人的所有弱点,故三年之后,趁神使大人修行出了岔子,极度虚弱之时,长右门长老率门下数百弟子潜入山中,屠了圣山,抢走了灵珠。”
蓇蓉听得唏嘘。天步却是个不怎么看话本子的人,不觉得这个发展正常,她感到不能理解:“凡人罢了,怎么就能有本事屠了女娲圣山?”
不过作为洪荒神,对地母了解得比较多的祖媞并没有感到多吃惊,她把玩着一直握在手里的一只巴掌大的鸾鸟纹铜镜,缓声解释:“地母慈爱,亲近微弱族别,故而洪荒时代,女娲娘娘座前奉职的侍者俱是妖族和人族。女娲娘娘沉睡后,她座前的凡人仙侍领她之命,皆回归了凡人族群,圣山中唯余妖族侍奉。妖族弱小,南星这个神使是她座下唯一一个厉害的,若趁着南星虚弱,数百凡人修仙强者联合前来攻山,屠了整座圣山也不是不可能。”静默了一瞬后,她轻声一叹,“她为座下侍者们留下的护山大阵倒是可以保护他们,只是……可能她也未料到南星会轻信于人……不过南星不会眼睁睁看着圣山被毁,”她微微蹙眉,看向笛姬,“所以彼时究竟是个什么情状,南星她怎么了?”
笛姬薄唇微颤,眼尾滑落一行清泪,她抬袖揩了揩泪,但那泪却像是揩拭不尽:“彼时山中仅有几十侍从,皆被斩杀,只有我娘带着我和我哥哥活了下来。我娘是神使大人的侍婢,长右门人闯入时,我娘正带着我和哥哥服侍在神使大人身前。神使大人将我们藏在了闭关灵洞中,侥幸使我们逃过一劫。可神使大人以一敌众,不敌长右门人,被他们抢夺了土灵珠。长右门人夺得土灵珠后,并不甘休,还欲斩杀神使,将山中的灵花妙木收归己有。彼时山中开智花木足有千余,将它们收入囊中炼制成丹,对这些凡人的修行大有裨益。神使大人虽然十分虚弱,却无法眼睁睁看着这帮恶人敲骨吸髓毁了圣山,于是……于是以魂做祭,与长右门人同归于尽了。”
蓇蓉轻“啊”了一声。
笛姬妙目含悲,咬牙道:“只是可惜,仍被他们逃出去几个。神使大人深知人性本贪,明白若没有她的守护,逃出去的长右门人还会再回来劫掠圣山,因此在魂魄散尽前,以最后之力,借用了所有开智花木的灵力,积少成多,修改了护山法阵,以阻止恶人再度入山。花木们失了灵力,魂魄皆陷入了沉睡,为防万一,神使大人又将所有沉睡之魂送入了女娲娘娘的护体仙阵,以确保山中再有浩劫,不会伤到他们。满山妖侍,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残存下来,于是神使大人在临终之时将圣山托付给了我们。”
着实是一场血泪浩劫。这浩劫的真相竟是如此,天步与蓇蓉嗟叹不已,霜和也跟着悲叹了数声,但同时他也很好奇,凝着眉不解:“可这些……和虞英又有什么关系?”
蓇蓉的脑子是不错的,猜测:“可能虞英便是那长右门出来的?”
笛姬又揩了一遍泪,蹦出一个字来:“是。”柳叶眼尾一片绯红,不知是因落泪还是因愤怒,“长右门夺了灵珠,屠了圣山,母亲柔弱,而彼时我与哥哥又皆年幼,无法将灵珠夺回。但这三万五千年来,我们一直关注着长右门。”顿了顿,道,“在长右门屠山夺宝后,此门中竟有两名修士相继成仙。一位是商珀神君,传说中北陆的天才,三世便得道飞升。还有一位,便是商珀神君之子虞英仙君,”说到这里,她讽刺地笑了笑,“这位更了不得,一世便成仙了。虽然人人皆道,因虞英是商珀神君在得道前夕同道侣孕育出的孩子,生来便带仙根,故而甫一踏上修仙之途便能得正果。可虞英其人,资质如何,你们应该也看到了,什么带着仙根修仙所以易得正果,我却是不信的。”她恨声,“照我看,他分明是用了土灵珠修行,才如此一日千里,一世便可成仙,土灵珠定然在他手中!”
祖媞若有所思:“所以你设计虞英,是因……”
笛姬笑了一声,笑声冰冷,自眼底迸出愤恨:“我设计虞英,是想让他遭贬,重回北陆。九重天天规森严,行事处处不便,不是可对付他的地方,但一旦他被贬回北陆,我必能使他交出土灵珠。这是我原本的计划,只是没想到……”只是没想到这计策竟被祖媞神给破坏了。笛姬自知将这话说出来是对尊神不敬,及时刹住了,但言语中难免流露出了一点未能好好掩藏的不甘与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