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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七日后。

九重天。

殷临不是第一次来元极宫了,以往他来此地,无论是寻祖媞还是寻连宋,皆是熟门熟路先去议事的见心殿稍候,但今日他却未入见心殿,只在外花园的大菩提树下等连宋。

大菩提树树冠若云,如云的树冠投下一片蔽日的浓荫,殷临肃首站在浓荫的边缘处,想起这几日发生之事,只觉一阵沉重。

三日前,远在南荒的他接到了雪意的信鸟传信,说祖媞出了事。但到底出了什么事雪意却未言明,只让他赶紧回姑媱一趟。他紧赶慢赶,当夜便回到了中泽。雪意在护山大阵前等着他,见到他便叹气:“尊上知晓三万年前她同三皇子的那段过往了。”

他怔住:“怎么会?”

雪意愁眉苦脸地将他引到僻静处,同他细述了这几日发生之事。

雪意揉着额角:“我在发爽山中寻到了被困住的霜和,而后与霜和一道,沿着尊上留下的标记,在莳萝滩尽头的荼蘼山口寻到了她和蓉蓉。我不知荼蘼山中究竟发生了何事,总之,尊上看上去很不好,人像是失了魂,问她什么,她都跟没听见似的。说真的,自被尊上点化跟着她以来,我还从未见她那样过。

“回到姑媱,她便立刻入了观南室。尊上入观南室后不久,蓉蓉便醒了过来。我倒是问过蓉蓉荼蘼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蓉蓉也只记得她在莳萝滩被魔族掳走之事,那之后如何了,被迷晕的她一概不知。

“尊上独自在观南室中待了两夜一日,昨日清晨,她终于自室中出来了。虽看着很憔悴,但总算不像之前那样失魂落魄了,还主动同我说了话,问了我两个问题。”

雪意顿了顿,眉目间聚满沉重之色:“她问我可知当初她为何要舍弃同三皇子在凡世的过往,又说这两夜一日,她审视了神魂,察觉自己中了心理咒术,解除心理咒术后,她发现自己的记忆确有疏漏。”

听得此消息,他脑中一轰,震惊地看向雪意。

见他如此,雪意叹了口气:“彼时我也是如你这般吃惊。那魔考山不是能考心吗,我猜或许是那些考心境惹出了问题。但她已觉知到了这个程度,我也不好再瞒她,只得告诉她所有。包括她同三皇子在凡世的前缘,她剥离记忆的原因,她沉睡前对三皇子的安排,以及东华帝君为何会修改三皇子的记忆,三皇子又是在何时想起了同她的过往,我都告诉了她,但我没有提及你和昭曦对三皇子的欺骗。

“她听完后一言未发,愣怔地枯坐了许久,我失手打碎茶杯她才醒过神来,问了我第二个问题——当初她安排给三皇子的那具人偶如今在何处。我告诉她应是在东华帝君处。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便出了门,消失了一夜,今日午时方才回来。”雪意吞咽了一下,“回来时,带着那具人偶。”

天风拂来,菩提叶随风起舞,身后忽有脚步声响起,打断了殷临的思绪。殷临转过身,看向姗姗来迟的连宋。青年应是径从丹房过来,身上的银领窄袖袍尚未换下,不过那一袭方便他炼制五元素合力的修身长袍,倒是将他衬得更为高大秀颀。

殷临上前一步,率先开口:“三皇子。”

青年在离他三丈处停下:“不知尊使前来,有何赐教。”

青年面容平静,一派云淡风轻,仿佛这些日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令连日里目睹了祖媞的失常与彷徨的殷临心火乍起,但他按压住了这股心火,只道:“我有一个问题很不解,特来求教三皇子。”

几只雀鸟飞来,衔来一匹提花云锦,云锦自半空落下,铺落在近旁的玉桌与玉凳上。青年矮身在玉凳上坐下,一只小蓝雀停落在他指间,他挠了挠小蓝雀覆满绒羽的脖颈:“哦?那便请尊使直言吧,本君洗耳恭听。”

殷临凝目看向漫不经心的青年,蹙紧了眉:“连宋君。”这是他第一次称呼青年的名字,“我原以为你已放下了同尊上的缘法,不再留恋同她的过往了。十日前听闻天君欲向姑媱提亲,老实说,我十分震惊。但那时我想,你对尊上虽有怨,但爱更多,或许挣扎权衡之下,终究是对她的爱战胜了对她的怨,于是你原谅了她对你的舍弃,选择了再次追逐她,并设法使她答应了同你在一起。我想着事情十有八九是如此,故而即便不看好你二人的未来,我也没有阻止天君向姑媱提亲。”

殷临极力控制住表情,将怒意压于心底:“但如今我却很是疑惑,连宋君,照理说,与尊上两情相悦,定下鸳盟,乃是你素来所愿才是,素来之愿实现了,你不该高兴吗,为何要亲手毁掉这好不容易重接上的缘分呢?

“我想了很久,最后只想到了一个可能。在这个当口,向一无所知的尊上揭示你同她的前缘,对她说你认错了人,爱错了人,她和成玉并非一人,还让她将凡人成玉还给你,是你蓄谋已久的,对吧?”

他直视着青年,目光暗沉:“你是在报复尊上,对吧?”

祖媞将那具人偶带回姑媱后,便再次入了观南室闭关,三夜两日后方出关。出关后祖媞主动找了他,同他长谈了一次,吩咐了他一些事。但,同雪意一样,他亦未能从祖媞那里探知到荼蘼山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不过他知道了是连宋告知了祖媞他们之间曾有过往,也是连宋同祖媞要求了那具人偶。可连宋为何会如此做,祖媞却绝口不提。

因彼时祖媞的神色实在不好,他也不敢多问,只能私下里揣测,而他揣测出的答案便是如此:“你是在报复她,是不是?你对尊上有怨,更有恨,是不是?”

“我不知尊使在说什么。”青年淡淡回他。

殷临握紧了拳,再也无法压制心底的怒火:“别装蒜了,你难道不是一直恨她当日舍弃了你吗?处心积虑诱惑作为神的她,使她重新爱上你,然后在她终于承认爱你之时将她抛弃,说什么找错了人,爱错了人,你爱的是那个凡人不是她,哈,”他“嗤”地冷嘲,“这难道不是一个绝佳的、精彩的报复吗?”

三丈开外,青年微微抬头,原本风轻云淡的脸此时冷若冰霜:“殷临,我是对她舍弃了我的事难以释怀,也因此怨过她,甚至恨过她,但我并没有如此下作。”青年停住,面上流露出疑惑之色,像是真心感到不解,问他,“你当日不也赞成她是她,成玉是成玉,她们并非一人吗?如今,我好不容易想通,打算接受她的安排,成全我们彼此了,你不该感到欣慰吗?为何会觉得我要成玉回来,对她会是一则报复?”

殷临窒住了,他回答不出这问题,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使他冷静了些许。其实他这趟上天,也不是为了斥责连宋,这并非祖媞吩咐他的事,不过他的私心罢了。祖媞遣他来元极宫,为的是另一桩事。

殷临想起了祖媞从观南室出来后,同他说的那些话。

是今晨卯末。

卯末,熹微初露时,观南室外的石亭中,祖媞探出无血色的指尖,将搁置在石桌上的一只茜色锦囊推到了他面前。

因很久没说话,她原本清润的嗓音有些发沙:“你去九重天一趟,将这琳琅锦交给小三郎,锦囊里装的是……”

他没有接那锦囊,紧盯着祖媞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打断她的话道:“这几日,尊上你将自己和那人偶关在观南室里,是在做什么?”

祖媞静默了片刻,抬眸看向远天的熹微,回他:“我在那人偶体内找到了那颗未被唤醒的魂珠,将魂珠中的记忆取了出来,使它们重回到了我的忆河中。”

闻得祖媞此语,他惊得半晌无言:“你是说,你让那些记忆复归到了你体内……”

“是啊。”祖媞颔首。她侧坐在石凳上,刘海被清晨的薄雾洇湿了,贴在额际,这使她看上去像是一株刚经了风雨的琼花,虽美丽如往昔,却是病态而羸弱的。

“我想了很久,”她用那发沙的声音继续,“唯有如此,才能让我彻底搞清楚过去到底是怎样的。而如今,我也的确明白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多么可笑。”她收回远望的目光,“如果那时候我知道我会提前醒来,能有机会改变我的命运,我又怎会剥离关于他的记忆,为他安排什么人偶。但或许这就是命运。”

她抬手扶住额头,像一具被供奉在悬崖边的圣洁玉像,美丽却脆弱,随时都可能离崖坠毁似的:“毕竟出其不意,才是命运。”如此喃喃着,她垂敛了眉目,那素来灵动美丽的眼微合,眼中一丝光也无,“当初,决意为他做那人偶时,我并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要和那人偶一起放在他面前供他选择;我也没想过他会想要那人偶胜过想要我;我更没有想过,他会觉得那人偶才是成玉,而我不是。”她扶着额头的手缓缓下移,遮住了眼。

说这些话时,那张病弱的美丽脸庞上并无太多表情,其实让人看不出她是否痛苦,但殷临却能感受到祖媞的痛苦。她那些未曾言说的痛苦似隐藏在密林深处的沼泽,在吞噬她自己的同时,也震慑着靠近的人。

殷临感到窒息,几乎喘不过气,而祖媞话中透露出的那些信息,更是令殷临在窒闷之余惊骇不已:“说三皇子选择了那人偶,你和三皇子……怎么了?”

祖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许久后,她移开了遮眼的手,顺势托住了右腮,偏头看向亭外。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皙白的手指和一点小巧高挺的鼻梁。

“我其实知道,应该是你们骗了小三郎,才会让他误以为三万年前,我是为了所谓的道心而舍弃了他。或许,他的心魔便是因此而生。”她答非所问,仍没有回头,只留给他一个被手指遮掩住的侧面。

殷临屏住了呼吸。雪意说他并未告知祖媞此事。殷临没料到祖媞竟连这一节也推了出来。“那是因为……”他想要解释。

祖媞却未让他说下去。她微微抬手,止住了他。“并非怪你们,我也明白为何你们要那样说,是想让他对我彻底死心,对吧?的确,从你们的立场看,我同他再纠缠下去并非好事。可我总忍不住想,那时候,听到那些话的小三郎该有多痛苦,多绝望,而我……”话说到这里,她停住了。

殷临敏锐地察觉出她那一直没什么起伏的好似很平静的声线里出现了一丝颤抖。他的眉蹙紧了,盯着她的侧影看了片刻,忽然抬手握住她的右腕,强势地移开了她掩住半张脸的手掌。祖媞怔了一下,没有躲闪,平和地望向他。他这才发现祖媞那双杏子般的眼已然红透,无光的眼中洇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