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的灯光中,她仰头看着他,眼波极软,似桃花落入春水,漾起一点涟漪,那涟漪一圈一圈的,荡进他心底,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握住。
她真是可爱、妩艳,又惑人,这样想着时,他忍不住将手移到了她的腮边。“从北卫回来之后,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他轻声对她说。
这完全是答非所问,她却听得很认真。
“我梦到你说喜欢我,想要做我的新娘。”他轻抚着她的脸,在说这话时,面颊靠近了她些许,声音低下来,终于回到了她的问题上来,“你问我是不是开玩笑,我没有开玩笑。”他们几乎是额头挨着额头、鼻梁触着鼻梁了,他的声音越发低,“你呢,在梦里,你是骗我的吗?”含在唇齿间的暧昧话语,呢喃似的响在她耳畔,像是一阵微风、一片幽云,又像是一根洁白的带绒的羽毛,抚触在她心底,令她忍不住战栗。
成玉感觉自己要呼吸不过来了,本能地便往后躲,可三殿下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后腰,她只能将头向后仰了仰,略微拉开两人的距离。“怎么能说我在梦里骗你,梦里的我又不是真的我……”脸红得更加厉害,她实在是受不了此刻的处境了,既然无法躲避,干脆俯身趴在了床榻上,将整张脸都埋在了身下雪白的绸缎里。她很不好意思,但是她一向又是那样诚实:“本、本来,那时候你要是没有气我,我就会……”揪着白缎的指尖都害羞得红了起来。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路撩拨着她游刃有余的三殿下一时也有些发愣:“你就会……就会怎样?”
她静了片刻,重新侧身抬起脸来,有些着恼似的,声音微微拔高:“你是不是明知故问!”虽然恼他明知故问,却依然红着脸回了他,“如果你不气我,我、我说不定就是会说出那样的话。”
他一时没了言语,也没了动作,看着她绯红的颊、低垂的眼睫,忽然感到有一只手很轻地握住了他的心。
她这个样子,又像是回到了半年前他们在一起最好的那个时候,彼时她还没有被他伤过心,眼眸里没有那么深的悲伤和疼痛,不用那么懂事,也不曾以冷漠和疏离武装自己。十六岁的娇娇少女,天真明艳,热烈纯挚,就像是山里的小鹿,轻灵又乖巧,还会很软地同他撒娇。如今她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的样子,让他动心的最初的样子。
他专注地看着她,而她在他的视线里失了声。
在他突然探身过来时,她颤了颤。他的唇轻轻挨了一下她的嘴唇,和她额头贴着额头:“阿玉对我这样诚实,我很喜欢,我也会对阿玉诚实。”
她没有说话,整副心神都被那个吻牵扯住,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触过的唇角,又立刻反应过来这动作有点傻气,手指不自然地捏了捏,就要惯性地收回去贴近胸口,却被他牵住了。
他将她的手牵到了唇边,微一偏头,吻便又落在了她的手背,贴了一贴,低声继续同她说话:“如你所说,我逆天行事,上天的确会有惩戒,大约再过一月,便会有仙者奉命下界拿我,在那之前,阿玉,我会将你送回京城。”
成玉眨了眨眼睛,慢慢反应着他的话。然后很快地,便从幻梦一般的暧昧氛围中清醒了过来,眼缓缓睁大了。她不自觉地攀扯住连三的衣袖,声音里透出仓皇来:“送我回去是什么意思,我们要分开吗?”
像是预料到了她的不安,他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我需回九重天接受惩罚。虽说天上一日,此世一年,但我会请东华帝君帮忙,将对我的惩罚限在七日内,那之后,我就回来找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红意自她的双颊褪下,辗转爬上双眼,很快浸染了眉目。她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又张了张口,发出了有点可怜的声音:“你……不能将我也带回天上吗?”
他的确不能。不管多么想,他都不能,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不会允许自己犯下和他二哥相同的错误。和天君硬碰硬,不会有什么好处。
“带你上天并不安全,我将国师和天步留下来照顾你,你就在这里等我。”他也舍不得她,可唯有如此计划才能使彼此都周全。他的手挨上她的脸,拇指擦过唇角,在丹靥处轻轻点了点,像是想使她重新展露笑颜:“结束刑罚后我立刻回来找你,到时候我就带着你离开,好不好?”
她静了许久,大约也想了许久,最后,懂事地点了点头:“我听你的话,可是,”声音里隐约带了点哭腔,这一次她没有掩饰那哭腔,像是故意要使他心疼似的,“可是对连三哥哥而言,我们分开只是七日,对我而言,我们却会分开七年。七年,很长的。”
他虽然一向是随意不拘的性子,但对待在意的事却从来审慎稳重。于成玉而言可能会变得难熬的那七年他当然也早就考虑过。“老君的炼丹房中有一味叫作寂尘的丹药,服下便能使人陷入沉睡之中。”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
毕竟是聪慧的少女,立刻就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离开的时候,会留给我一丸寂尘,对吗?”
他沉默了一瞬:“那药虽可以让你沉睡七年,但凡人服用,却会不太好受。”
她毫无犹疑:“我不怕。”眉骨和眼尾都还渗着红意,脆弱的,而又可怜的,是仍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难过的意思,可脸上却又分明流露出了坚定和无所畏惧。
脆弱也好,坚定也好,可怜也好,无畏也好,都是她,都是这美丽的、对他情根深种的少女,矛盾而又鲜活,令他着迷。他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拥住:“你和我在一起,从这一刻开始,便会吃很多苦,可我又很自私,希望你为我吃苦。”
她也伸出手来抱住了他,用很轻的声音回应他:“我愿意为连三哥哥吃苦。”又难得地轻笑了一下,“那你要怎么弥补我?”
他静了片刻,在她耳畔轻声:“那送你一句诗,好不好?”
小木屋外,国师和天步坐在篝火堆旁面面相觑。
木屋中连、成二人的动静其实并不大,但火堆就燃在小木屋十丈外,天步与国师又都是灵醒人,如何听不出三殿下已醒来了,此时正同郡主私话。
两人都明白殿下此时应该也并不需要他们立刻奔到他床前问安,因此都不动如松地坐在那里,选择盯着跳动的火苗发呆。
发呆了半晌,国师没忍住,挑起话头询问天步:“你不是说殿下修为损耗过甚,至少得睡上十天半月才醒得来吗?”
天步也是很感慨:“看来殿下为了早日向郡主求亲将她变成自己人,也是拼了啊。”
国师不明所以:“求亲?”
天步平静地点了点头:“龙有逆鳞,触之必怒,逆鳞是龙身上最坚硬的鳞片,也是最为光华璀璨的鳞片。你送烟澜公主回京城的那夜,殿下沉入翡翠泊底,化出龙形,将自己身上的逆鳞拔了下来。”
天步口中的那一夜国师记得,就在不久之前。彼时他们跟着成玉的驼队一路行到翡翠泊,刚到翡翠泊不久,烟澜就闹了失踪。好不容易寻回烟澜,成玉又不见了。最后弄明白是昭曦带走了成玉,三殿下追逐着昭曦施术的痕迹一路寻到小桫椤境,按说应该是找到了人,可不知为何,当夜却是三殿下一人回来的,小郡主并没跟着回来。然后三殿下将他们几个人全都屏退,独自待了一整夜,次日一大早,就吩咐自己将烟澜送回平安城去。烟澜还为此哭闹了一场,但也无济于事。而等他日行千里从平安城赶回来,还没喘上一口气,三殿下立刻又给他安排了新任务:让他和天步前来抢亲。
国师这一路其实都有点稀里糊涂的,此时听天步说什么求亲,又说什么拔鳞,更加糊涂,揉着额角问天步:“你说求亲……又说殿下拔掉了身上的逆鳞……这二者之间,有关系吗?”
天步看着国师,仿佛在看一个弱智,但又想起来他还是个凡人,不清楚神仙世界的常识也是情有可原,就将那种看弱智的目光收了收。“是这样的,”天步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私塾先生,“洪荒时代,八荒中五族征战不休,难得有和平时节,因此就算是最重礼制的神族,在一些礼仪方面也有难以顾全的时候,譬如说成亲。”
“如今的天族,若是一位神君同一位神女欲结良缘,其实同凡人差不离,也需三书俱全、六礼俱备,一对新人同祭天地之时,还需将婚祭之文烧给寒山真人,劳真人在婚媒簿子上录上一笔。但在战乱不休的洪荒时代,哪里容得这许多虚礼。”
“彼时于龙族而言,若是真心想要求娶一位神女,为示郑重,多以己身逆鳞为聘。若那女子答应,便将龙君所赠送的逆鳞佩戴于身,如此便可视作两人成婚了。倘若看到一个女子身上佩戴了逆鳞为饰,那五族生灵也就都知道这女子乃是某位龙君之妻了。”
天步追忆完这段古俗,打心底觉得这很浪漫,脸上不禁现出神往之色。国师虽然最近读了很多话本子,对于情爱之事略懂了一点,但他本质还是一个直男,听完天步所言,并没有感到这有点浪漫,他甚至立刻指出了这古俗中潜在的危险隐患:“照你的意思,三殿下也是想效仿这段古俗向郡主求亲了。”国师眉头紧皱,“可逆鳞生在龙颈之处,失了逆鳞,岂不是失了一处重要护甲,使身体有了很大的破绽?这很危险啊!”
天步也是被国师清奇的思考角度给惊呆了,一时讷讷的:“是、是有点危险,但正因为逆鳞如此重要,以它为聘,才能显出求妻心诚啊。洪荒时代,但凡以逆鳞为聘去求娶神女的龙君,差不多都能得偿所愿,鲜有出师不利的。”
“哦,这样吗。”国师干巴巴地点了点头,但他立刻又生出了一个新的忧虑,“可小郡主一介凡人,怕是受不得吓吧,若知那是殿下身上的逆鳞,她还会将它佩戴在身上吗。况且三殿下巨龙化身,那逆鳞少说也得玉盘那样大,如何佩戴于身呢?”
天步欣慰国师终于问出了一个有水平的问题:“殿下取晚霞最艳的一线红光,将龙鳞打成了一套首饰,我觑见过一眼那首饰的图纸,很美,郡主定然会喜欢。”
国师吃惊:“打造成了一套首饰?”
天步抿嘴一笑,给快要熄灭的篝火添了把柴,没再说什么。
天步口中的那套首饰,成玉其实见过,她在梦里见过。
只是她从不知那华美的饰物乃是由龙之逆鳞和夕晖晚霞打造所成。
在连三说出“送你一句诗”之时,成玉就想起了那个梦,那个她身在丽川时,闯南冉古墓的前一夜,曾做过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