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值得观赏的风景在屋顶上。
屋顶上,小三郎白衣翩翩,正屈膝而坐,垂眸吹着笛。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吹笛。夜风轻拂而过,带起他一点衣袂,而他唇边笛声悠回,这一幕着实很风流写意,令她屏息。
解了藤妖之毒,恢复神智后,祖媞曾尝试着梳理自己同连宋的关系。
她并不是今夜才开始想这桩事。
天步告诉她,她中的毒乃情毒,那是一种放大内心欲望的毒。而那日清晨醒来之时,她清楚地记得在中毒昏眠之际,她做了一个如何荒谬的梦。那必是因情毒之故。彼时她极是震惊,因她从不知晓自己竟能对情欲有感知。她记得在她转世的第十六世里,也曾有人对她用过此类毒,但她那时全无什么特别之感,为何如今对连宋……当这种显而易见的区别明晃晃摆在她面前令她不得不面对时,她想了很久,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小三郎对她来说是特别的。
自与他相遇,她便亲近他,对他全心信任依赖。她这一生,包括作为凡人的十六世,从未对谁如此过。这已足以说明他于她的不同。
在变成小光神时,是从他的身上,她学会了什么是占有欲。她会因他可能更喜爱小祖媞,不欲成年的自己回归而在潜意识里不高兴;会因他戏弄她,对她无分寸地亲近而在心中说些别扭的埋怨话。但她从未真正生过他的气。她所有微妙的如今看来不可思议的情绪全是因他而起。对别人,她就不会如此。
此前她也曾察觉到此种异样,彼时她总用他俩订下了噬骨真言来解释,可如今想来,噬骨真言不过是个咒语,咒语只能威慑订立此咒的双方不违背诺言背叛彼此罢了,又怎能主宰一个人的心和感情?
她从一开始便待他特别,特别是在中毒之后,内心欲望放大之际,她竟会主动去碰触他,这是因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因为……
那时她已触碰到了正确答案的一角,只是还带着一点模糊和不确定。可就在她想要克服内心的踌躇,进一步确定那个答案时,连宋的态度却令她生了惶惑,使她不得不止步。
他像是在躲她。
认定他是在躲着自己后,她一度怀疑那夜那荒谬的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真实发生了,因连宋心中无她,不能面对那夜,才开始躲避她。
这些日她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并为此郁郁。直到今日傍晚。
今日傍晚,西花园中,白玉楼前,连宋送了她一场冰绡花雨。那他应该不是讨厌她,在躲她。
她去人世修行,学习过各种情感,唯独不曾亲历过男女之爱,她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懂这种感情。可那一刻,当冰绡花的幻影随风飘飞,温柔地穿过她的指尖时,她却无师自通地感受到了她对连宋的感觉,是喜欢。
她无比真实地触碰到了那个完整的答案。
可她也想了起来,她是个没有未来的神。所以虽知连宋就站在丹房的窗户后看着她,她却没有去找他。
但又很不甘。
才刚刚意识到这份喜欢,她就要放弃掉它吗?
怎么能甘心呢?
回熙怡殿后,她想了许久,关于她和连宋的过去和她的未来。
她从未尝试过反抗命运。在预知梦中看到三年后她并非死于献祭,而是被庆姜杀死,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尝试去改变命运。她不知她是否会成功。她此前并没有细思过这件事。因即便不能成功,即便死得无价值,但那是命运,她反抗过了,反抗不了,她也接受。可如今,她不想再接受一个不能成功的结局。她希望自己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若能活下去,她就能……
话说回来,她和小三郎不也很相配吗?虽然她辈分是大了一点点,可年纪和小三郎也差不离,再说两人都是自然神,也算是门当户对,是一桩极好的姻缘了。
虽不知小三郎对自己是何种情感,但他肯定是不讨厌她的。
还有三年,若他们能渡过那劫,若她能活下来,那他们就能有未来。
所以能不能找个借口,让小三郎等一等,这三年都不要去找什么别的仙子,也不要娶妃?
这是不是一个解决办法?
她在熙怡殿中细思良久,觉得这好像可行。
下定了决心,她就不想再拖延了,因此漏夜赶来了这里。
白玉楼前,祖媞站了好一会儿,待一曲将毕,连宋垂眼看向她,她才飞身上了屋顶。
适才乍见到祖媞,三殿下心中波澜惊动,但此时他已调整好了心态,能稳住心神如寻常般招呼她:“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祖媞在他身边坐下来,将那嵌着明珠的灯笼放到一旁,在两人之间化出了一张小几,然后将手中的乌木食盒放到小几上,打开来,取出了一只冒着寒气的白水精冰碗:“我看到了夜虹,过来恭喜你炼成神器,顺便请你吃冰。”她抿了抿唇,唇似丹樱,抿出一个笑,“也是谢你傍晚送我的那场花雨,这冰碗我做的,给你尝尝。”
西皇刃邪力尽数自她体内拔除后,这张芙蓉玉面终于不再如往昔一般苍白无血色,冰肌玉肤中透出一点胭脂淡扫似的红意,昭示主人的康健无恙。这是连宋更为熟悉的她的模样。
三殿下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不欲再看这张熟悉得令他恍惚的脸,端起小几上的冰碗,轻描淡写道:“只是不经意听到了你和蓇蓉说话,知你思乡,便随手为之罢了,何须专程做一碗这个来报答我?”
她瞥他一眼,从食盒中取出了一只更小的碗和一只大银勺:“谁说一碗都是给你的?你只有一半。”说着握着勺子倾身过来,是要从冰碗里分取果肉的意思。
不欲再看她,却又忍不住。如今的她,眉眼里仍含着凡世里十五六岁的她才有的那种天真,只是因长大了,神态不复从前稚气,现出了一丝清冷之意。那一世,他踏遍山河在绛月沙漠里寻到的那个她,其眉眼神色便极类此时。而此时,当她说着“你只有一半”的小气的话时,那略显清冷的莹洁面容微微含笑,清艳,又有些娇。他向来就很喜欢她含娇的模样,令他忍不住……忍不住就想戏弄她。
在她的银勺够过来时,他端着冰碗的手往后一退。冰碗自右手被换到左手,左手往后挪开,这下她只能爬到他身上才能够得着那只冰碗了。
她微微瞪眼,放下勺子,看着他:“小三郎,你觉不觉得你有点幼稚?”
他就笑:“这样小一只冰碗,还只分一半给我,你就不幼稚?你不仅幼稚,还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