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小陵鱼有点印象,是因三万年前,他于凡世裂地造海,违了九天律例,被罚在北极天柜山受冰瀑击身之刑时,那小陵鱼随南湾之水冲进瀑布中,为他所救;她为报救命之恩,在他受刑时侍奉了他几日,不过在刑罚结束时,他便让天将将她送回了北海。
彼时那小鱼姬尚是个美丽少女,然此番摇摇欲坠立在这万年冰域中的小鱼姬,却满身伤痕,病骨支离,瘦得不成样。见到他时,那麻木的一双眼中先是现出恐惧,恐惧之后,却又透出了微弱的一线光:“殿下,您是三殿下!”她咚地跪地,细弱的声音像是砂纸从金石上刮擦而过,极哑。
冰刀冰箭不间断地朝她身上招呼,触及那瘦弱的身躯,留下一片血痕,下一刻那血痕又消失不见,以待刀箭再次在她身上烙印。这便是这万年冰域的酷刑。她像是已习惯了,只是仍控制不住发出痛哼之声。
她咚咚向他磕头,额上很快现出了一片红:“我已在此受苦三万年了,再也忍不下去了殿下!”她哭泣着哀告,“我知错了,求殿下饶我,放我离开此地罢,求殿下了!”
听她这话,她身处此地竟同他有关,但他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现实中出现了一个人,印证了他的记忆出了大问题。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跪在他脚边的小鱼姬。她说的一切他都不明白,但他想,这只是因为她说得不够明白。
他站在那里,没有流露出分毫失忆模样,语声微沉,故意含了些许讥诮:“哦?知错?你有何错?”九重天刑司无人掌管时,他代为掌管了好几十年,审人自有一套。
小鱼姬像是极怕他,叩首在地,额头上的红紫渗出血来,颤声道:“我不该嫉恨三殿下您为那凡人裂地造海,不该看到她身上戴了您的逆鳞,知晓她做了您的妻子,便失去理智伤了她的魂魄令她无法醒来。”她微微抬头,脏污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希冀,“三殿下降下雷霆之怒是应当的,可三万年已过去,殿下一定找到救她之法了吧,若她已醒来,殿下既已与她鸾凤和鸣,还请殿下放我一条生路!”她泣涕不已,“三万年,真的够了,求殿下怜悯!”
纵然已有所猜测,乍闻小鱼姬之言,他却还是难忍惊悸,脑中似有什么炸开,一片轰鸣。他无法再伪装淡然镇定,张口几次,方能出声,问那小鱼姬:“你是说,三万年前,我曾以逆鳞为聘,娶了一个凡人,还为她裂地生海,违反九天律例,而你因嫉恨她,伤了她的魂魄,令她无法苏醒;我因你伤了她,雷霆震怒,故而将你关来了此处严惩,是吗?”
小鱼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抬头惊惶无措地看向他:“殿、殿下,我是说、说错什么了吗?”
他没有说话,静了许久,忽然又问:“那凡人叫什么名字?”
小鱼姬瑟缩着:“我、我不知,只知她是凡世的一个郡主。”她其实是很机灵的,方才惧怕,没有反应过来,此时却突然明白了过来,眼珠蓦地一转,忍着身上的疼,轻声试探,“殿下像是、是忘了她?那……”
他没有理会她对他的窥探,微一抬手,手中出现了一幅画卷。画卷摊开,画中乌发黄裙之人正是祖媞。他琥珀色的眸看向前一刻还在凄惨乞怜,此时已转着眼珠欲谋划什么的小鱼姬:“那你总还记得她的样子吧?”他沉声问她,“画中之人便是她,可对?”
待看清画中人,小鱼姬的瞳猛地一缩:“殿下是……还记得啊……”
他面上表情毫无变化,手却不受控制地用力,画卷的卷轴被他握坏了,他蓦地将画收了回去。
十里桃林,精舍之中,竹榻之上,三殿下揉按住额角,忍住因回忆而产生的神识翻涌之痛。那小鱼姬的回答言犹在耳:“殿下是……还记得啊……她的发型和眼妆不是这样,但那张脸,便是长得如此,同画中人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唇间有腥甜之味,被他咽了回去。
那凡人,同祖媞长得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这世间不可能有一个纯粹的凡人,长得同天地造化所生的光神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而听天步说,为修得人族七情,祖媞曾前往凡世历练了十六世。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在凡世结缘的那个凡人,十有八九,便是祖媞在人间的转世。
说明他同祖媞,他们曾在凡世相遇,结了缘,做了夫妻。这便是他一直在探寻的,他们曾经的缘分,他们过去的关系。
而这缘,还有这关系,超出他此前对于他们过往的所有想象,让人难以相信。
他竟曾在凡世娶妻。而她,居然便是他在凡世的妻,是他曾献出逆鳞求娶的人。逆鳞对于一条龙有多重要,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说明那时候他们之间一定有极深的感情。
可,既然是那样深的情,为何他会忘,而她也忘了?
太想要知道,记忆中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一丝一毫她作为凡人出现在他命途中的影子。
这令他焦躁又痛苦。
神识止不住地翻腾,似乎又要有火燃起。他用力按住心口,压抑住了神识中欲将再起的烈火。
欲要燎原的火被硬生生弹压下去的那一刻,身体被这野蛮粗暴的禁锢激得疼痛无比,使他无法抑制地、痛苦地喘息了起来。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如此狼狈了。
雪意发现最近蓇蓉同烟澜走得挺近。
蓇蓉虽骄纵了些,但性子直爽利落,从前在姑媱山时,便很得山上灵物们喜爱,这九重天的神女仙娥会主动结交她,雪意并不觉奇怪。但结交蓇蓉的是烟澜,雪意便不得不多留个心眼。他虽不像殷临,同烟澜有交情,对她的性子有所了解,但他向来消息灵通,烟澜仙子是个什么来历、什么性情,他还算清楚。于是某日趁霜和陪祖媞前去太晨宫拔毒,元极宫中只剩他们二人时,雪意叮嘱了蓇蓉几句。
然四神使中,蓇蓉只怕殷临一人,深觉雪意嘱咐得婆妈:“我也不是那等没城府的人。”蓇蓉轻哼,“笛姬之事后,她领着婢女来元极宫致歉,尊上去太晨宫了,我便同她说了两句。”一双眸子轻灵一转,“她接近我嘛,自是为了摸清我们同元极宫的关系,可我也不是个傻子,什么都同她说。任她接近,是因我也有我的私心。”
雪意就奇了:“你能有什么私心?”
蓇蓉轻瞪他一眼:“还不是为了尊上。”她抿唇别扭,“连宋君那些风流过往里,最扑朔迷离的便是他和那位长依仙子之事,既然烟澜是长依的转世,想要弄清楚长依和他是怎么一回事,自当从烟澜身上着手,才最为容易。”
说到这里,蓇蓉皱眉:“对了,一刻钟前我遇到天步了,见她行色匆匆,问她可是有事发生,她说三皇子未时初回宫了,吩咐下来要立刻闭关,她得去看看丹房中一应事体可准备得妥当否。”
她琢磨着问雪意:“连宋君这一去北海,足有七八日,回来便要闭关,也不说等尊上从太晨宫回来见一见,也没有关心尊上这几日拔毒拔得如何了……你之前还同我说他们处得亲近,这,叫处得亲近?他是不是对我们尊上其实没有那种暧昧的意思啊?”
雪意想起昨日殷临同他说的那席话,窒了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蓇蓉的问题。
十几日前同东华帝君的那场议事会后,祖媞留在九重天拔毒,只将他、霜和与蓇蓉安排在了身旁随侍,殷临和昭曦则被她差遣去查明议事会上那些有关庆姜和魔族的揣摩是否属实了。
每隔一段时间,殷临会来一趟九重天,入元极宫同祖媞禀事。
昨日,便是在同祖媞说完话后,殷临在前院叫住了他,同他说了那件有关连宋之事……
其实想想,若他是连宋,在得知了那些之后,应该也会选择回宫就闭关吧,太过了,着实没有办法面对……
蓇蓉见雪意仿佛在走神,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