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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石塔之巅

迦僵直地半跪着,用右手上的锤子死死地抵在地上,支持着他全身的重量。他的脸上挂着一道即在眼角直至嘴角的伤痕,豁大的伤口连里头的骨头都看得一清二楚,颅骨是很坚硬的,但是在迦的侧脸上却好像十分的脆弱,只显露出一种软弱的模样。

无论是散落糟杂的头发,染着灰黑色尘埃与凝固了鲜血的脸庞和身躯,都只能说明他的狼狈和虚弱,他的表情晦暗,透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疲乏,他已经完全的虚脱了,别说力量,连力气都已经散尽了。

但与他的左手紧握着的另一只手的主人相比,迦却显得精神气十足,甚至可以算是光彩照人。迦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这一只手的主人现在正横躺着在地上,而这个在地上的人唯一还完好的就只有这一只手臂连同这只还能辨认出是手的东西而已,剩下的连血肉模糊都算不上,只能算是血肉,或者是模糊了。

“我的挚友……”一阵奄奄一息的声音从地上那团只能用支离破碎来形容的躯体上的那个还算勉强能看清是属于人类头颅的东西里缓缓的发了出来,“让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吧。”

迦的眼睛看着地面上的人,眼光闪烁不定,似乎透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似乎更有可能的是因为他的心头填满了太多的情绪。停驻了良久,迦终于充满哀伤的从自己嘴中挤出了一句话:“这是……我的荣幸,珠翠。”只是再多的话却被地上的翠珠用她那不忍直视的躯体止在了嘴边。

珠翠好像忽然变得精神了起来,原本微弱的声音稍稍的变响了一些,那断断续续的语句竟然也能连贯了起来,但这些表现却都只是平添迦的哀愁。迦见过的那些在生死与濒死的人连自己也数不清,他很清楚这种状态所代表的意义,也许这就是面前他挚友的最后一句话了。

“听我说……这些年来,我们一同进入圣堂,一起学习,一起成长。直到今天,我结束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羁绊,结束了……希望我的死可以让你能带着胜利,凯旋归去,回到圣堂。”再一句话之后,珠翠的语气一下黯然了下去,声音也彻底的衰竭到了只能用微渺形容的程度,“可惜在最后,我还是站到了你的对面。但我不会乞求原谅,也不会乞求怜悯……因为……我并不后悔,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愿望。”

迦将自己的头颅垂下,转向另一边,缓缓的说:“你不必向任何人乞求,你没有错,只是……”他一下子哽咽了,似乎脸上有些潮湿,有液体在顺着脸庞的侧边滑下,又在大风中被吹散飘零洒落,零落在空气中不知何处。他面向呼啸的烈风,感受着面颊上的如火炙热伴随着风吻的阵阵刺痛和苦楚。眼睛被这一吹,似乎更加的润湿了,他又不得不无奈的转头,再次望向地面上的珠翠。

狂乱的烈风将迦的头发吹的散乱,他的目光转向凝视着他这一生最不愿再看的景象和最渴望看到的人,绝望的感受着手中的气息就渐息从衰弱到衰竭,直到不再有任何的颤动与温度,他才缓缓地放下了这只他一直紧握着的手。

迦慢慢的起身,像是想舒展了一下自己因久跪而有些麻木的身躯,震颤的脑壳与全身的阵阵麻木感侵蚀着他的神经,在一个短短的瞬息他几乎失去了知觉,却还是能感受到手握之物脱离前留下的那一抹强烈的炙热。

珠翠看起来已经彻底的失去了对于身体的控制,她的目光已经涣散了,精神大概也已经行走在了现实与虚妄之间。只是,毫无征兆突然袭来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中奔流而出,一滴一滴的汇聚成了两条长河,冲刷着珠翠那久经风尘而有些干燥枯槁的面颊。

即使在最为亲切的人面前,珠翠也始终保持着作为圣堂战士的尊严,无论她身上有了多少称谓,她拥有多少的权力,她都没有忘却这个最根本的身份。

只是,到了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再坚强的人也终究要显露出身而为人的柔软与脆弱。在恍惚间的乱风中,珠翠留下了她这一生的最后一句话:“迦……你说我到底是输了,还是错了?我看到了我的凯旋,而你,可就……未必了……”

“……”迦没有回答什么,在那个时刻,迦还没能理解珠翠的话,他只是缓缓的听着,让这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做出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又该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这一切。

头仿佛灌了铅水,迦觉得自己连头也不太能抬起来了,只能用残存的力气稍稍的抬起了一下自己的眼眸,远处的光芒照进了他的眼睛,似乎一时间还有些刺眼。只是现在这种刺激已经没法再让他那残缺的身躯有什么反应了,迦自己也没有想要避开这光芒的意思,而是仔细的凝视着这片光芒。

最浓郁的黑暗早已在天野间散去,破晓时淅淅沥沥的光芒现在已经变得既明亮,又暖和。从几束光芒渐渐的合成了一片大幕,映照在这宽广的露台上。连那在黑夜中略显萎焉的满台花朵都朝着那似乎久违的阳光重新绽放。

尽管迦的非常清楚,自己来此的任务已经彻底的成功了,甚至可以说是圆满的完成了。但是他却没有一丝一毫高兴的样子。他的神色灌注着浓重的哀伤,他的眉宇间依然是止不住的愁虑。迦目光毫无焦点,他似乎陷在某种空洞的情绪当中,他的气息散乱,急促而激动,似乎是充斥着怒火,又像是遍布了焦躁。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速度也越来越急促。

只是这些空气似乎只在他的嘴巴里晃荡了一圈就被排斥了出来,丝毫没有进入到他的身体,迦的脸越来越红,眼神也越来越迷离,甚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状态了。

直到一阵呼喊把迦从迷乱的思维中拉回现实,他才猛的咳嗽起来,然后真正的大口呼吸起来,让一阵阵像是冰团的冷气充进自己的肺里,而不是只是做作表面的样子。

迦尝试着动了一步,却发现自己的大腿和小腿仿佛被隔开了一样,一阵剧烈的撕裂感从腿上的肌腱间传来,仿佛让他的头脑在瞬间被雷击了一般。不过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痛感也不过是一瞬的事情,只是转身似乎有些困难。

一位圣堂队长从塔楼的内部走了出来,来到了这露台上。他向着迦恭敬地行礼,说道:“大人,我们在这塔楼的中央找到了一处秘密的房间。但是,我们搜索了一番,却没有找到入口。所以栾肃大人让我来找您,向您请示。”

“好吧。我去看一看吧。”迦晃了晃脑袋,全身那依旧未散的麻痹与头部的阵阵刺痛终于不在疯狂的震荡了,终于稍稍的沉淀了下来。他一把将自己那已经破烂不堪,还残留着焦痕与血水的斗篷扯了下来,轻轻地覆盖在一旁珠翠那曝露在阳光下的身体。然后缓缓的后退着,他的脚步很轻,仿佛不想打扰到这地上人的安眠,好像珠翠只是因为疲惫而睡着了一样。

这一位圣堂队长似乎有些困惑得看着迦的行为,但是他也没有多说什么。既然迦不说话,他也自然没有发言与评判的资格。

迦沉默地向着门内走去,进了这露台的门之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一旁的圣堂队长说:“记住,这里的一切都要保持原状,派几个人看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去。等一下我会亲自来处理的。”

“是,议员大人。”这个圣堂队长的双眸很亮,似乎将这里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不过,他依旧是恭谨得向迦行礼,“一切都会按您说的安排。”

“那就好。”迦带上了露台的大门,缓缓的向着塔楼的中心走去。

沿着螺旋的阶梯逐步向下,直到走过中央一处狭窄的平桥,一扇奇怪的大门遮挡在了迦的面前,四周是零零散散正在警戒和巡逻的圣堂战士。四周走道零落着那些在现在被称作“腐化分子”的人的尸体,即使现在看上去他们与时常所见的正常人也并无二致。当然,这些尸体中也少不了迦这边的人,虽然不能都称得上是熟悉的人,却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这些都是圣堂战士,都算得上是珍惜的财产。只是他们是什么人,不由他们决定,与他们的想法和行为也无关。只不过是别人的一句话而已,早知道……迦迷迷糊糊的想着,不过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几息之间,已经到了他要找的地方。

“大人,我们搜索了整个区域,只找到这些东西。”一个正在和几个圣堂战士聊谈的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抬头转向了迦这边。他从一旁的战士手中接过一叠略浅的卷轴和纸张,然后向着迦行了一礼:“迦大人,您来了。”他把手上的那一叠双手向迦递了过去。

“我们大致分拣了一下,这里大多是些没有什么意义的纸张,这些卷轴也都是常见的,没有特殊的东西。所以,我们猜测在这一端密闭的石墙内,应该会藏着更多的秘密,想必穹苍殿的那几位也是很愿意知道的。”听到“穹苍殿”几字,迦皱了皱眉,随后摆了摆手。他也没有接过栾肃手中那些也许包涵了难以估量价值的纸张。

他只是再次转头看向了那扇“门”。不用旁人再说什么,迦已经感觉到了这扇“门”的奇怪之处。

他仔细地看着眼前的这扇“大门”,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门,而是在一块连成整体的石墙上用精纯与强烈的符文魔法硬生生刻画出的门形,看起来没有锁,更不可能会有钥匙。

门……也许这世界上会有无缘无故的门,但这样的一扇也许消耗了比起这座建筑更加巨大资源的门是绝对有原因的。迦手掌一动,指尖泛起一阵火花,向着那座巍然不动的石门散射而去。出乎他的意料,没有屏障,也没有任何的阻碍,火球顺利的到达了石门之前,但这强烈的法术却如石沉大海,只是闪出了一阵火花就再无声息,空余一片焦色的黑土。

迦面露疑惑,他想到过火花被弹射,被吸收,甚至是触发一些他意想不到的陷阱,但是绝未想过这样的情景:这个魔法完全发挥了应有的效应,没有一点的偏斜和阻碍。眼前的大门只是坚固,却没有任何的防御。

这样的东西,也许可以被整个摧毁,却很难被突破。心思流转间,迦的心中突兀的冒出了一个对他来说有些的词。

“家。”

作为一位圣堂的高阶战士,迦也深知这是离他们最为遥远的一个字,它的涵义是对于他们战士来说最大的奢侈。他似乎已经多年没有与此相关的回忆,但此刻面前的建筑却给他这样强烈的感觉,他的脸色更加的疑惑,心中浮现的另一个想法却越来越清晰明鉴。迦吸了一口气,看向了旁边脸色各有不同却又不约而同有些轻松的人,这些曾经属于他的部下现在却是那么的碍眼。

迦定了定神,转头向栾肃开口问道:“你刚刚说的意思,是你们已经看过了这些东西,”他指向栾肃手中的那叠纸张,“而且这些东西是无用的废纸?”

栾肃似乎被问得一惊,不过更多的惊则是他对自己的惊讶。从迦所说的第一句话开始,他就已经想到了自己行为的疏漏。他似乎有些太轻松了,让他的话里出现了一些不该说的东西,只是没想到迦竟然把这小小的一句话揪了出来。但既然如此,栾肃也不得不配合着回答:“是的。”

“但以你的身份,应该是不允许接触这里的任何资料的,无论它是废纸或者是别的什么,它们不是你能去窥视的。”他的眼光尖锐而冷淡,直直的凝聚在栾肃的脸上。

栾肃挪开自己的视线,避开了迦的目光。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大人,属下只是遵照祭司大人的指示在做事。在完成圣堂的任务前提下,尊贵的祭司大人还要求我向他汇报这里的各项情况,所以我希望可以掌握足够的信息。很抱歉,其中我确实做出了一些出格的行为。”

“哦?你什么时候能向祭司大人负责了?又是哪位祭司大人,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迦转头,冷冷的向着栾肃再次发文,“我并没有在任何时候,从哪里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有,你在外头有什么任务我不多过问,毕竟,你也有你的压力。但是,你仍然是圣堂的一员,这也是圣堂的行动,你不要忘了这一点。”话是说的大义凛然,只是迦也有些无奈,他自己都有些钦佩自己说瞎话的能力。事实上,谁都知道,穹苍殿接管着圣堂,即使明白一些的,像迦这样的圣堂高层也知道自己在圣堂是说不上话的。

栾肃整个人忽然就明显的凝滞了一瞬,他似乎一下子被问住了。不过,稍稍的迟疑了几秒,他的脸色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然后再次恭敬的俯身,一词一句地解释道:“如果您想考证这件事情的真伪,我身边的几位战士都能够证明。”他摆了摆手拨弄了一下手指,指了指自己身后那三位全服武装的战士,“而这件事情的原因,我想第二祭司的上意不是属下这样卑贱的存在能够揣测的,我只能去执行,迦大人。”

栾肃说的都很对,但是也都是废话,只有“第二祭司”这几个字落在了迦的耳朵里。他的脸色不变,心却沉了下来。他看了看面前四个不动如山的人,摆了摆手:“你想太多了,我并不怀疑你的话,这种事情你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不过你也应该明白,首先,你是一位圣堂的战士,至于其他身份都在此之后。你要分清主次,这个地方的最高长官并不是第二祭司,而圣堂的主人,也不是第二祭司。我不为难你,你也不要让我难做。”迦加重了语气。

栾肃的身体都有些颤动起来,表情也渐渐地僵住了。直到他听到最后一句,才有了一丝动容:“那是当然的,大人。”

“很好,既然你已经了解了这件事。那么现在,我要你们全部离开这里,我想你也应该会乐意去做的吧。”

“大人……这是为什么?”栾肃面露难色,明显的变得迟疑起来。他有些犹豫的看了看左右两边的战士,不再说什么,也不见再有什么动作。栾肃十分犹豫,虽然他身边的两位战士在立场上与他是一致的,但也仅仅是立场罢了,而且是因为第二祭司交代他们要尽力提供帮助。在圣堂中,若要他们公然对抗上级却是一件远远超出“帮助”范畴的事情,甚至是根本不可能被思考的事情。但对于自己来说,在穹苍殿内,若是不能完成祭司下达的指令,也会毫无疑问的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栾肃的呼吸急促起来,虽然他知道迦对穹苍殿的诸位高位者并不算特别的认同,但他实在没有想到,迦竟然会表现的好像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想要在某种意义上做出一些违抗。栾肃平复了一下心情,却仍然想不清楚迦这样说的目的。

毕竟,这样一来,迦不仅在无法继续与祭司们保持以前互不相干的状态,而且还会让自己被祭司们盯上。

这几乎是没有理由的做法,对迦根本就毫无好处。

他究竟,是为什么这样做呢?栾肃一边想着,一边双手用力握在一起,想要抑制自己手上的颤抖。这甚至还会连累自己,让自己在圣堂中的处境变的十分难堪。

“你不是才说过吗,上意是无以揣测的。”迦忽然开口,平静的对栾肃说,“那么,你也别来猜我。我不会在意你之前的行为,而你也必须听从我的命令。”

栾肃的手不再颤抖,但他的面部好像抽搐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的嘴角微动,他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眼神终究从焦虑到震惊最终再变得疑惑。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做,也不发一言,也只是躬身行礼,带着身边的战士转身迅步离开。

这话迦已经说到最后一层了,也给了栾肃明面上的台阶下了。如果再说下去,迦恐怕自己会抑制不住直接动手的想法,而且他也有看起来挺充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