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很诧异我还活着是吗?”卿云冷冷道。
他一开口,尺素便知,是他,那种语气,那种眼神,仿佛恨着这个世上所有的人与事,他竟一点都没变。
尺素神色淡然,后退了半步,道:“进来说话吧。”
卿云入内,这是个独院,院中一棵巨大的槐树,槐树下藤椅石桌,桌上竹筐里铺着的似乎是些草药,藤椅旁的小案上搁着打开的剪子,尺素过去收起剪子,将竹筐挪进屋,又端了茶出来,道:“坐下喝茶。”
卿云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何能那般若无其事,他看着站定在石桌前的尺素,忽然莞尔一笑,“瑞春死了。”
尺素平静道:“我知道。”
卿云指尖蜷起,他懒得再同她废话,上前两步,在尺素面前站定,道:“我今日来找你,只为了一件事,我的父母是谁?是他们给我取的名字,对吗?我到底是从哪来的?!”
尺素神色依旧淡然,“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
“做什么?”卿云手指了自己胸口,“我难道连知道自己父母是谁都没资格?!”
“不是有没有资格,是你知道这个又有何意义?你的父母都已死了,你是个孤儿,”尺素看向卿云,“你既能出宫,应当是没听瑞春的话,出了玉荷宫了,我问你,你如今在宫里的日子可好过?”
卿云冷笑,“好过,好过得很!”
他解了肩上包袱扔下,“这是丁开泰给你的,我如今跟他一般在御前伺候,风光得很!”
“既这么风光,怎么眼肿成那般?”
“……”
尺素轻叹了口气,她郑重道:“你如今应当明白,为何我与瑞春要将你关在玉荷宫里,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只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卿云只定定地看着尺素。
尺素叹了口气后又坐下,倒了一杯清茶,道:“你既来寻我,那便很好,在御前当差,怕是更不容易,我是帮过丁开泰,不过那也是从前的事了,你切莫挟恩以待,平素只当没这事,还能留些情分,关键时刻,他兴许还会拉你一把,再熬上个几年,等熬到大赦或是年限到了,你有那个福气,我也有那个福气的话,你便出宫还是到这儿,我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帛,够你我二人养老了。”
尺素起身将手上茶递过去,却被卿云抬手狠狠打翻。
“你少在这儿假扮好人,”卿云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尺素,“你当真以为我将幼时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是啊,幼童哪会记得什么呢,除非是切肤之痛,否则哪会记得……”
卿云眼中布满血丝,渗出点点泪光,“我告诉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是怎么对我的!”
幼时记忆已然模糊,最深刻的便只有……一向对他虽说不冷不热,也还勉强算是疼爱的尺素姑姑,那日忽然将他抱起,便毫不留情地下了手。
“是你,是你把我变成了太监——我恨你——我一直恨你——”
卿云抬手,将石桌上茶壶瞬时扫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在宫中受尽那疯妇的欺凌,还有你——”
卿云双手死死地握成拳,“你知不知道,那个疯妇对你有样学样,没事便掐捏折磨我,你一走了之,又怎知我在宫里每天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我简直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尺素扭过脸,冷厉道,“也总比死强!”
“若非我在你幼年时对你那般,你便要受一次阉割,你可知,那才是极刑?!一个不小心才会真的送命!”
卿云笑了,他眼中含泪带笑道:“你终于承认了,是你……”他抬起手猛地抓住尺素的肩膀,双眼赤红地盯着尺素,“是你把我拐进宫的,是不是?!怎么会有你这么狠毒的人!”
“你是谁,你到底和我、和我的父母有何冤仇,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卿云嘶吼着,尺素却是不答,她略有些疲惫道:“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好、好、好——”
卿云连说了三声好,他颓然地放下手,一面后退一面道:“你今日不说,我来日总能查出真相,到时,我必杀你。”
尺素猛地看向卿云,只见卿云白面红唇,眼中血红,乌发略有些凌乱地黏在面上,当真是犹如恶鬼转世。
尺素深深地吸了口气,“无论你怎么想,总之,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都是为了我好……”
卿云喃喃道,他一面点头,眼中一面落下泪,“好,你们都是好人,”他一点点抬起脸看向尺素,“那便只我不是人好了!”
“你等着,”卿云冷冷道,“我会叫你去跟瑞春惠妃团聚的。”
说罢,卿云猛地转身离去,尺素身上强撑的力气也全都散了,慢慢扶着石桌坐下,看着卿云离去的背影,怔怔不语。
卿云狂奔出院,步履踉跄地扶着墙走到巷尾无人处才慢慢蹲下。
方才那一番剧烈的指控,几是耗尽了他的力气。
那时候他才多大?四岁?五岁?他还什么都不明白,不明白一向温和的尺素姑姑为什么才给他带了平素吃不着的吃食,便对他那处下了死手捏转,任他如何哭求踢打,都无济于事,一直持续了七日,她才罢手。
就从那时起,他成了所谓的……“天阉”。
卿云将脸藏在胳膊里不断地哭着,他好恨,他恨尺素,恨瑞春,恨惠妃,恨李照,恨秦少英……除了长龄,他恨这个世上的所有人!然而长龄已经不在了……
卿云哭得不能自已,他从来不知原来他竟有那么多眼泪。
一阵目眩之后,卿云慢慢回过神,该差不多要回宫了,卿云扶起墙一点点站起身,然而他人还未站稳,后颈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卿云眼前一黑,便彻底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