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皙脸转向他,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喝?”
许城穿上大衣,人像是忽然放下重负,看她时竟难得有了点轻松:“都现在了你还关心这个?”
他刚到门口,就听姜皙说:“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也不怎么样啊。”
许城停住。
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狠而猛地撞击了一遭,疼痛,沉闷。好像战斗了许多年,所有的铠甲突然全被卸掉,露出里头伤痕累累的沾满血汗的肉身之躯。
“能喝下那杯橙汁,心里很苦吧。”
许城仍是背对着她,肩膀松垮,头颅微垂,像有一具衰老的灵魂吊挂在那躯壳里头。他垂着头,一动没动。有那么一瞬间,姜皙看到他的肩膀似乎抽动了下,又狠狠压抑下去。
一晃九年,从前的少年已满身疲惫,心累至无言。
他被她的话击垮了。
姜皙说:“我没下药。”
许城僵了下,回身看她。
她的眼睛幽静无波,语气也缥缈:“本来感觉,走不动了。很累,不想走了,停在这里挺好的。可是看见窗外的烟花。又觉得,好美啊。还是想活着。”
许城一瞬就明白了她这些年的遭遇:她小小的生活,不断被打碎,而她在绝境中挣扎,咬着牙一点点重建,恢复安宁和平静,拥有珍贵的安稳;直到下一次再被颠覆,再血淋淋地起身重建。
许城被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痛苦包裹,他抬头望了下天。上次他来,天花板上,涂料昏黄,沾满油烟。而如今,被她贴上浅粉色的墙纸,干净又清新。
旧窗户上的防盗网锈迹也全铲干净,拿水蓝色的毛线绳缠出一张漂亮的绒绒的网。
他脚下踩着的也不再是刮花的瓷砖,而是棕色的地毯。
她是多么努力而用心地在活着啊,
他痛到头要裂开,嗓子里苦涩至极,溢出一声:“对不起。”
姜皙不想和他聊过去,别过脸:“你走吧。”
“姜皙。我欠你的,对不起。我没想到那天会变成那样。”
“哪天?”姜皙的目光聚在他脸上,“你第一次去我家的那天?你开船带我回姜家的那天?除夕那天?你和我发生关系那天?还是,姜家烧成废墟那天?
许城,你欺骗我的那么多天,你说的到底是哪天啊?”
一阵剧痛在许城胸腔里裂开:“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他们会被抓起来,接受审判。我以为能带你和添添出去,带你们离开江州,也绝不让你看到那些事……”
“别讲了。”姜皙打断,她抓着拐杖起身,把桌上的碗筷拿起,丢进水池。她站在池边,浑身的发抖已克制不住。
许城追上去,扶她肩膀:“是真的。我还计划好了……”
“别讲了!”姜皙奋力推开他;她踉跄一下,扶着池边差点儿站不稳,“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都可以!你说这些,想让我说什么,谢谢你?”
许城声音很低:“我不求你原谅。当初,我没有办法。”
“你没有。那我呢?”姜皙问,干燥的声音里有了丝裂缝,“那天在医院,我骗了你。我想起过你。经常。我什么都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
许城下颌绷紧,脸色在夜灯下变得惨白。
“我不像你,人生精彩,生命里有很多事,过眼云烟。我的生命很简单,很空,没有什么东西。所以经过的每个人、每件事,我都记得。许城,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姜皙说得很慢,很轻,做了所有她能做的去控制,但泪雾还是在她眼中弥漫,“许城,你太欺负人了。你拿我当个活生生的人看过吗?你是怎么能做到一边厌恶我,一边假意喜欢我的?”
许城浑身发颤,一字一句:“我没有假意喜欢你。姜皙,有些事,我是骗过你;但关于感情,我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是感情吗?”姜皙微笑,一行泪从脸上滑落,“是愧疚吧。”
许城一怔。
“你问我恨不恨你,好,我告诉你,我恨!”她竭力克制,但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她嘴唇开始颤抖,“许城,我和你说过,我想离开姜家,但你为了你的计划,把我重新带回去。自从你跟着哥哥做事,我每天倍感煎熬痛苦,以为是我把你拖进姜家的泥潭。你看着我失眠,哭泣,你依然欺骗我。跟我在一起那么久,你……”
她难以启齿,眉心深深皱在一起,“你一直不肯跟我做到最后一步,但你生日那天,你怕暴露,和我发生了关系。”
“不是……姜皙,不是!”许城骤然陷入恐慌,这一刹那竟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解释,“过去不管任何时候,我和你发生关系只是因为我——”
“你撒谎!!”她凄厉道,终于失控,泪水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往下砸,“许城,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亲我抱我的时候,你心里想的人是谁?方筱舒!!你那时候是恨我的对不对?恨我爸爸害死了她。你利用我潜伏在姜家,就为给她报仇!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姜家的一滩烂泥!”
“我有我在乎的人,你知道的。我跟你说过,哥哥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知道他做了错事,可就算按法律他也罪不至死。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大哭道,
“还有阿文姐姐,她从小就只知道陪着我,什么错事都没做过,可她也死了!你既然要行动,为什么把我带出去?为什么不把我丢在姜家和他们一起死?!反正都说我是姜家的人,活着也该被人唾弃践踏,你为什么把我带走?”
她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都在颤,
“我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是我害死哥哥和阿文姐姐。我要不是喜欢你,他们就都不会死!!”
许城只觉一阵极度的疼痛在全身爆裂开,但找不到痛点,好像哪里都在疼,哪里都是撕裂。
他很想上前去扶住她,去碰碰她。但他动不了了,他只要轻轻一动,就会像一面被子弹穿透的玻璃一样炸裂开。
她说的每一句,他都知道。这便是他当初的折磨,也是他如今的梦魇。他像是沉入噩梦中的人,想疯狂摇醒自己。
许城,醒醒,醒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