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长戈笑了笑,看着潮生,伸手想摸他的头,潮生却仿佛受到了欺骗,挡开他的手。
“我只希望你过得快乐,潮生。”皮长戈认真道,“或许最初,将你带回白玉宫时,我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念头,让你成为新的‘树’。”
潮生看着皮长戈的双眼,皮长戈又抬头望向远处的句芒,感慨道:“人间的七情六欲,何等强大?瑶姬、盛姬、晚霜想成为人,受情所困,哪怕在仙境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什么?”潮生不明白皮长戈的话。
皮长戈示意潮生放下铲子,朝他伸出手,潮生犹豫片刻,接受了这个和解的讯号,扒着皮长戈的肩背,一跃而起,就像从前一般,坐在皮长戈宽阔的肩上。
“你长大了,也变沉了。”皮长戈说。
“告诉我,”潮生不悦道,“别再东拉西扯的了!我真要生气了,长戈!”
“好,好。”皮长戈很有耐心,肩上骑着潮生,往白玉宫正殿内走去,前往中庭。
“天地就像一个巨大的炉子,煅烧着身处其中的众生,活在世上虽有诸多快乐之事,大部分时候,万物却都在受苦。”皮长戈解释道,“想必你去了人间一趟,早就明白了。”
“我却觉得,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在受苦,但总有快乐的事呢。”潮生答道,“这是我前往红尘中的感受。”
“是,都一样。”皮长戈如是说,“受苦就会有戾气,爹娘死了,自己被折磨,人族互相征战厮杀,贪婪、诡骗、凌辱……死后,众生释放出戾气,飘荡于天地间,被天地脉吸收。”
“得以净化。”潮生说。
“是的,昆仑神树,就是净化戾气的大地灵枢。”皮长戈说,“它以蓬勃的生之力量,带给世上万物以希望,释放出神力,以形成长生结界,守护昆仑山白玉宫。”
“但戾气也不全归于天地脉,”潮生道,“一旦多了,也将聚集在人世间遗落的魔种上,形成天魔再次转世。”
“对。”皮长戈说,“由心灯持有者与不动明王传人,联手驱魔,将魔种击毁,令戾气释放出来,回归天地,再等待下一次的轮回,这就是神州不断轮转的宿命,最初传言千年一轮回,但随着人族的杀伐与征战增加,天魔转生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白玉宫中满地落叶,犹如进入深秋,这是潮生回到昆仑以来第一次得见的异兆,随着句芒神力的消逝,仙境万木凋零,繁花枯萎,生机不再。
“作为世界灵枢的句芒大人,”皮长戈来到树下,抬头眺望,说,“职责便是连接天地脉,净化源源不绝的戾气,让转生的新魂不再带着过往的悲伤与痛苦,不再将前生往事带到人间。句芒大人若死去,轮回中的戾气将更难消解。届时万物都会在岁月间逐渐魔化,你所看见的大地上,会有真正的妖魔横行,或者说,人族势必也将改变模样。”
潮生:“句芒大人还能撑多久?”
“我不知道。”皮长戈侧头问肩上的潮生,“你觉得呢?你是祂的孩子,你与祂有特别的感应与联系。”
潮生眼里带着茫然,答道:“没有,祂什么也不曾对我说过。”
皮长戈感慨道:“早在两千年前,句芒大人就应当卸任了。”
潮生陡然想起了往事。
“结出第一枚果实时,便意味着神树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皮长戈在树前坐下,若有所思地说,“但那枚果实被穆天子窃走了。”
“嗯。”潮生抱膝,倚在皮长戈身畔,说,“又过两千年,才有了我,是这样吗?”
“对。”皮长戈答道,“我想,你是祂用尽最后的力量,所孕育出的继任者了。不过祂聆听了这许多年来,浇灌仙水的众神侍的祈祷,也许明白诸多神侍的愿望……我不知道祂听到了什么,又在想什么。
“会不会是,祂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让你代替祂,去看看自己多年来守护的这个人间?”
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涌上心头,潮生起身,把脸贴在句芒的树干上,泫然不语。
皮长戈说:“再后来,就都是你知道的事了,你回到昆仑,陪在我的身边。
“青鸾若还在,一定会催促我让你尽快化树,接替句芒大人,稳定天地脉,成为灵枢。可是潮生啊……”
皮长戈看着潮生的眼神,充满了莫名的意味,那是久远的孤独?抑或不舍?
潮生当即全明白了——皮长戈也不愿意自己成为新树,他舍不得自己。他在近乎永恒的时光里待得太久了,身边多了一个伴,又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盼头。
“你总是吵吵嚷嚷,”皮长戈两手努力搓脸,换了副表情,让语气显得轻松些,说,“自从你来了以后,原本冷冷清清的白玉宫热闹许多,我已很老了,只想再过几天热闹的日子,我舍不得你啊,只想再陪伴你几年。”
潮生默不作声,离开神树,来到皮长戈身后,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他。
“我以为那一天不会到来。”皮长戈从中庭望出去,透过白玉宫的高门,望向云雾缥缈的昆仑山下,那已被戾气所笼罩的天空与大地。
“多与你相伴一天,也是好的。”皮长戈自嘲般地说,“我也不是不曾想过这些……所有的事,待你渐渐懂事了,该怎么朝你交代呢?你大抵不会愿意变成一棵树,留在这儿日日夜夜地受苦罢。净化戾气的时候,众生的生离死别、爱而不得、仇苦、怨恨,都会从你的心里流淌而过……”
“……有时我总在想,过得一天是一天,说不定不会发生?”皮长戈感慨道,“有时我又在想,要么就让结界崩毁算了,从西王母种下句芒的那天,这一切就注定不公平;没有人问过以后的你怎么想,没有人在乎你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潮生哽咽起来,眼泪淌在皮长戈的脖颈上。
“不过我在乎,”皮长戈又自言自语道,“潮生,我在乎啊,所以我没有说;我不曾告诉你这些,就是不愿你牺牲自己,成为新的树。
“但你还是找到了你娘,得知经过,所以这就是宿命吗?”
皮长戈笑了笑,摸摸他的头,说:“不要哭,潮生,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我要怎么做?”潮生道。
皮长戈没有回答,潮生平静下来,红着双眼,突然笑了起来,说:“我明白啦,我也想好啦。”
“真的?”皮长戈的语气很平淡,他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目。
“对。”潮生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来到树前,把手按在树干上,尝试着引导戾气,像句芒一般,令这两千年来积聚在天地间的怨恨从自己的脉轮中流淌而过。
“我想好啦。”潮生再一次说,“禹州说得对,红尘确实是很美很美的,有一起喝酒的伙伴,有一传十里的乐声,有昼夜不灭的灯火。”
皮长戈:“潮生,我还没想好。”
“……却也有风雨飘摇的暗夜、朝不保夕的凡人与苦苦挣扎的众生……”潮生抚摸句芒,喃喃道,“斛律哥哥往生入轮回那天,我就有种预感,你知道吗?长戈,既然守护他们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
皮长戈睁开双眼,起身快步走向潮生。
“让我与老乌好好道别,我们就开始罢。”潮生闭着双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