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宁家的狗叼只老鼠都能上新闻,更别说岳宁的亲妈俞婉媚生命垂危,岳宁前去探望这件事了。
刚开始,各家电视台的报道各有侧重。有的讲述岳宁和俞婉媚母女之间的恩怨情仇;有的渲染江湖恩义;有的聚焦监狱管理;HTV则将这件事与内地非法移民问题结合起来报道,通过岳宁对非法移民的看法进行引申。
电视画面中,政府当局出动直升机、军舰和大量警力堵截偷渡者冲关的场景触目惊心。内地非法移民问题已然成为港城当前最为严峻的社会问题。
港城这些年针对内地非法移民实行抵垒政策:内地非法入境者若偷渡进入港城后,成功抵达市区,便可成为合法居民居留港城;若在边境禁区被执法人员截获,则会被遣返内地。在内地改革开放之前,边境管理极为严格,即便如此,靠着这个政策逃过来的人也不在少数。
自1978年开放之后,内地放松边境政策,内地非法入境者数量呈爆发式增长,据说1978、1979年有十多万人从粤省涌入港城。港城本就是一个仅有五百万人口的城市,这十多万人中,大部分识字不多,也没有什么劳动技能,港城哪有那么多低端岗位来安置这些人呢?
起初,电视台和电台的报道重点各不相同。可到了第二天中午,仿佛得到统一指令一般,纷纷将焦点转向移民问题。
昨天讲述母女恩怨的,借着俞婉媚梳理起内地人逃港历史以及逃港人员结构。
昨天渲染江湖恩义的,今天走进九龙城寨探访那些逃港人员。
镜头里,记者穿过狭窄逼仄、像蜿蜒曲折肠道般的通道。头顶上,密密麻麻的晾衣杆交错纵横,衣物如同破旧的旗帜,在昏暗的光线中随风摆动,几乎将天空完全遮蔽。阳光艰难地透过这层层阻碍,洒下的光斑也显得黯淡而无力。建筑像是杂乱堆砌的积木,毫无规划可言。
楼房紧紧相依,墙体上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有些建筑甚至向外倾斜,摇摇欲坠,却依旧顽强地挺立着。街边的排水沟里污水横流,各种垃圾在其中漂浮。
一间间狭小的房间里,塞进了无数的人。人们在昏暗的灯光下,或疲惫地劳作,或麻木地休息。孩子们在狭窄的过道里玩耍。在这里,每一寸空间都被充分利用,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地方。
一个抽着烟的女人拉住了记者,记者跟着她进了一间阴暗狭小的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板,女人进屋就脱了那件花花绿绿的廉价外衣,露出凹凸有致的身材,朝着记者扑过来,记者连忙将她推开,女人顿时破口大骂,嫌记者浪费她时间。
记者又走进一家粉面店,里面的桌椅破旧不堪,地面油腻腻的。记者点了一份餐食,等待过程中,和老板攀谈起来。老板说,他来港城将近二十年了,当初为了生计来到这里,却发现自己只能被困在这里,每天忙忙碌碌,也只能勉强糊口。
在这个港城最大的贫民窟里,在港城人的印象中,这里是罪恶之城,街头火拼、绑架、盗窃等犯罪行为,乃至更恶劣的事情,都与这个地方脱不了干系。然而,很少有人关注这里的人们是如何艰难求生的。
那些报道俞婉媚在监狱被打成重伤、指责警匪勾结、警察不作为的媒体,今天拿出数据,分析因非法移民消耗了多少警力。
许多长期存在的问题,如今都被归到非法移民问题之下,非法移民成了众矢之的。
当晚,岳宁被请进HTV的演播室,与港城的几位有识之士一同探讨这个问题。
一位大学教授分析了的抵垒政策的背景。
港城在日占时期人口降至六十万,新增人口中,一大半是从内地迁移过来的。就像岳宁来投靠岳宝华,大家在内地都有亲人,自然希望港城能给亲人留条路。
如今内地开放了,去年内地大领导访美之后,中美两国关系迅速升温,看美国眼色行事的英国,与中国的关系也快速升温。
内地亲人通过合法途径来港的难度降低了,那为何不能关闭这条非法渠道呢?
岳宁记得抵垒政策今年就会取消,取而代之的是一律遣送回内地的政策。
另外一位嘉宾分析了两地巨大的收入差异,最后提到岳宁:“这方面岳小姐最有发言权。你那些来港的厨师,在内地工钱是多少,在港城收入又是多少?”
“虽说薪资其实很难保密,但在公开场合,我还是得说,我们公司的薪资是保密的。从市场行情来看,港城的厨师工钱大约在一千五港币到四千多港币不等,内地厨子的收入从三十人民币到七八十人民币。”岳宁稍作停顿,接着说,“实际上,手艺人来港城的想法并不迫切,因为他们在内地能吃得饱。所以,真正来港的主力是农民。我在西北的时候,一个月只有三两油。我是个实在人,也有力气,可因为性别和年龄,只能拿对折的工分,一年收入只有四十多块。可以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吃饱饭的天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西北山连着山,怎么都跑不出去,要是像这里,游到对岸就能吃饱饭,我会不会游过来?”
岳宁看向林先生:“这就是我说的,如果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港城的商人要把工厂开到鹏城,开到粤省。如果把非法来港的人比作流失的沙土,治理海边沙土是不是得种红树林?港城的投资就是栽种的一颗颗小树苗。树苗长成大树,沙土也稳固了。问题也就解决了。”
“但是你不怕红树苗长不大吗?”经济学者林先生问她。无论是港督访京,还是中国领导访问英国,都谈及港城的前途,很多人对港城前途信心不足。
“我在内地听了很多广播,也关注去年十月份中国领导人访问英国的新闻,当时就港城未来发表声明,让港城的投资者放心。当然,口头上的承诺,大家未必全信。那么十二月份,大领导与日本首相会晤时,把四个现代化量化为,到二十世纪末,争取国民生产总值达到人均1000美元,实现小康水平。到了今年一月份,领导人再提:加紧经济建设,就是加紧四个现代化建设。也就是说,未来内地会以经济建设为核心。这意味着内地未来的方向和投资者的方向是一致的,那我们就放心大胆地投。”
“你打算投多少呢?”林先生追问。
岳宁微笑着说:“一步一步来,宝华楼是福运楼的分支,宝华楼餐饮管理公司明年开春第一件事,就是和福运楼合资。这是我的第一棵红树苗,大家陪我一起看这棵树苗能长多高,好不好?”
“拭目以待。”林先生回应道。
“你说看好内地,可你最近的动作,却是重仓日本。”另一位学者说道。
岳宁点头:“这么说吧,未来十年我强烈看好日本,未来数十年,乃至我的一生,都看好中国。两者并不矛盾,我会按照各自特点和节奏进行投资。”
“日本你看好十年,中国你一生都看好?”主持人饶有兴趣地问她。
岳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赌我的眼光,十年很快就会过去。”
岳宁在日本有诸多生意,自然不会说日本只有这十来年的发展机遇,不会提及昭和男儿很快会变成平成废宅。
“日本未来十年和中国的未来几十年,不是一个概念吧?日本未来十年发展良好,几乎已成定局。但中国有太多不确定因素。”那位学者继续质疑。
“那您就当是我的个人看法。”岳宁也不想过多争辩。
内地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还需要一个过程,九十年代进入内地投资都算很早的。
九十年代的港城还有一波移出潮,从1990年前后开始,很多港城人,甚至富豪,都贱卖港城资产,远赴枫叶国。
岳宁上辈子研究过港城这段历史,令她瞠目结舌的是,港城移民潮最高峰时,非洲的一些小国家都来打广告吸引移民。她今日说这些话,是希望1991年日本经济泡沫破裂时,能让大家安心一些。当然,来去自由,这个城市缺了谁,都照样运转。
岳宁做完节目回家,打开门,爷爷就迎了出来,对她说:“宁宁,崔小姐来电话,说俞婉媚晚上七点多死了。”
“崔慧书还没回来吧?”
“肯定来不及。”
岳宁想起那张照片,想起小时候自己看着照片叫“妈妈”的情景。这个人跟自己真的没什么关系,一点点情绪都不值得浪费。
“死了就死了吧!刚好明天跟爸爸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