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徽诏靠在床头,看着站在暗光里的宁商羽,一段漫长的寂静后,他指向了北墙面乌木金丝楠雕龙柜子的抽屉,示意他过去。
抽屉锁着一层,宁商羽继而拿钥匙打开,里面终年不见天日的有两物,一份是出身证件被完善的存储在了密封袋里,另一份是块旧怀表。
他将怀表揿开,雕刻着族徽表盘上的时针已经损坏,停止在了深夜十二点一分。
“惟羽的亲生母亲,是在这个时辰,被我逐出家门。”宁徽诏回忆起当年,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极其细微的指针滴答声,以及伴着那场暴雨的哭泣声。
那时段宜娉腹中还没有怀上孩子,不姓宁,随母姓段,自幼无名无分的养在长房名下,锦衣玉食的跟着宁琛启一起相伴长大。
而宁徽诏这一生有过三任妻子。
第一任是宁琛启的母亲,是他年轻时挚爱的原配,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离世,早早阴阳两隔。
第二任是家族利益结合,没有感情,在生意场上的合作结束后,便彼此公开登报解除了婚姻关系。
也就是这时,他偶遇到了段宜娉的母亲,那个江南小巷里的卖花女,其容貌跟宁琛启早逝的母亲出奇相似,性格也像,声音更像。
宁徽诏没有把她带回老宅,而是私养在了外面另一处宅院里。
一年后,他再次为了家族利益要迎娶另一个门当户对的豪门闺秀,便等段宜娉出生后,把那个像极了宁琛启母亲的卖花女远远送走。
宁徽诏给足了当年被人人夸赞是贤良淑德典范的第三任妻子体面与敬重,并没有把私生女公然接回老宅认祖归宗,而是当侄女,暗中养在了长房。
也不知是不是被长房的水土精心供养缘故,段宜娉长大后,容貌举止竟更像宁琛启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
所以宁徽诏私下非常宠爱她,给她无数珠宝财富,让她无忧的居住在皇家宫殿般的巨大象牙塔里,甚至还为她择了门上好的婚事。
但是这一切段宜娉在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身份低微的男人后,都弃之了。
老宅外面暴雨,她的心也在雨里哭泣,披头散发的跪在地上求着:“爸爸,我没错,我只是想追求自己的爱情,我没有错……不,我错了,爸,你宽恕我一次。”
宁徽诏坐在主位,明亮的灯光衬出了他面容神色毫无往日对她的温情慈爱,反而近乎冷漠威仪至极。
段宜娉泪流不止:“我不是故意,那一刀,我是冲郑宸大腿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刺中的是他……”
“郑宸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夫,也是郑家唯一独子。”宁徽诏话语中的威严和失望,压了下来:“你跟人私奔,先是不顾郑家颜面,又让郑家断子绝孙,我怎么宽恕你?”
段宜娉膝盖久久僵直跪着,身子却瑟瑟发抖的冷得厉害,想像小时候,去抱住宁徽诏的裤脚,又心生胆怯了起来。
气氛逐渐凝固,外边雨声泼着,仿佛要泼碎这漆黑寒冷的夜。
直到宁琛启高大身影出现,将黑色呢子大衣递给紧跟其后的秘书,让他们在门外候着,继而,缓步走到了灯火通明的大堂前,将满身狼狈的段宜娉扶起来,“好了,跟父亲认了错,回房去好好睡一觉。”
段宜娉看到他,眼泪刷刷地掉:“大哥。”
宁徽诏沉声问:“郑家如今什么局势?”
“郑宸性命无碍,难有子嗣。”宁琛启今晚正是从郑家归来,敛着沉静眉目说:“事已发生,郑家不要宁氏给予的补偿,要宜娉履行婚约,风风光光嫁过去。”
段宜娉呆住。
而宁徽诏若有所思道:“如果不结亲,日后就结仇了,这事本来是我们宁家不占理,再怎么也不该断人子孙后代……”
郑宸如今身躯残破,将来更别想迎娶到门当户对的世家千金。
郑家还要段宜娉嫁,明面上,确实是上上之策。
但是段宜娉始终不愿嫁,发白的手指紧紧抓住宁琛启的西装,不停地抖:“大哥,我不爱他,我……我另有所爱,我真嫁给郑宸就真的一生都不得自由了,我会被困死在冷冰冰的郑家,我不想当一个摆在家里的死物,我会死的。”
这番寻死腻活的话,无疑是惹得坐在主位的宁徽诏震怒:“你为了一个外面的无名之辈不嫁,宁家也留不得你。”
段宜娉绝不嫁:“我情愿不当宁家女儿,也不会嫁给一个不爱的人。”
宁徽诏气极反笑:“好啊。”
他将茶桌旁的怀表砸向在了段宜娉脚边,玻璃碎片溅了一地,就像是父女多年感情,表盘上断裂的时针永远停止在了凌晨十二点一分。
宁徽诏把段宜娉逐出了家门。
外面的雨昏天黑地下得极大,宁琛启亲自送她出门,安排了连夜远走高飞的车辆和在外安身养命的一份巨额钱财。他身影高大挺拔,犹如风雨中不可撼动的树,略略沉默了一会说:“今夜一别,我们兄妹缘分已尽,宜娉,宁家放你自由,也需要给郑家一个表态。”
从今往后,宁家乃至长房一脉都不会再庇佑她了。
段宜娉眼泪涌上来,紧紧抓住宁琛启冰冷的衣角:“我知道,大哥身为家族掌权人,对我已经够厚待了,是我的错,能不能留一物给我,日后作为怀念……”
宁琛启从西装内衬摸出红宝石的族徽怀表,他这一辈的,只要是宁氏子弟,都效仿宁徽诏,有随身携带此物的习惯。
段宜娉接了过来,手心收拢好。
她会把大哥的照片镶在这怀表里,日夜不离身,就当续了兄妹情谊。
随后,车门被宁琛启伸手关上,段宜娉依旧流着泪坐在车厢内,孤注一掷的抛弃身份,选择了那个让她人生输得一败涂地的挚爱男人,直到透过车玻璃再也看不到雨幕中那座生活了二十年的老宅,头顶上的黑天,久久都没有亮的征兆。
回忆渐止。
宁徽诏浑浊的双眼有泪:“宜娉拿着你父亲给予的钱财,跟那男人私奔到了一个风景很好的小城市生活,一开始她婚姻还算幸福,后来等怀上惟羽后,那男人就开始暴露本性,不仅把钱全部拿去做投资赔得血本无归,还动手虐待她……”
段宜娉整个孕期经常被打得浑身遍体鳞伤,却始终不愿回宁家寻求帮助,等宁惟羽出生后,突然对着电视机学,开口叫了一声爸爸。
段宜娉突然意识到,不能让儿子跟这个陷入赌鬼思维一样的男人扯上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