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越子舒终于应付着将薛如忱送出门,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静室之后,他才长长地舒一口气。
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处理这样的事情属实很费心力,越子舒点燃一束宁神香,盘坐在蒲团上,试图摒除杂念,可思绪却愈发混乱。
所有的可能性都被他过了一遍,最后还是直指向杜暖。
这两人必定有些联系。尽管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从杜暖的举动间看出什么与眼前这位相关的蛛丝马迹,也没听见薛如忱提任何有关“杜暖”的事情,可他就是觉得蹊跷。
越子舒自然知道薛如忱从前身份不是一年两年了,如果是为了封口,自己早就不知道要被无声无息地除掉多少次,巧了今年就冒出来个要拜师的杜暖,巧了今年薛如忱就找上门儿了。
世界上可没有绝对的巧合。
-
这边薛如忱得了一个字面含混不清,意义却无比明确的答案,一扫今早被捉弄的愤懑时,几条街开外的北山上,原本心情舒畅的某人却再一次陷入烦恼。
捉弄人所获得的短暂快乐来得很快消逝得也迅速,等到落日再次将半面天空染得金红的时候,杜暖的情绪随着逐渐变空的肚子开始低落了下来。
也有好些日子没去酒楼了呢,她坐在院中,托着腮看金红的云霞一点点变得浓郁似血,最后被淡淡的夜色浸透,化作一片暗蓝的幕布,星辰明暗闪烁其中,像是天神在人间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审视着万事万物。
还有半月就到中秋了,而九月底就是中原一年一度的厨艺擂台,夏荷晚身为御厨,理应参赛,往年都是杜暖陪着她一起挑选食材,尝试新菜色,从六月底就要开始着手准备了,今年却因为各种意料之外的事情搁置到了现在。
完颜朔青催促她前去南疆的手书一封比一封的语气严厉,或许中秋之前她就要动身了。
真可惜,今年注定不得安分了。
罢了,不如趁着这几日还没什么动静,就放任自己在酒楼里躲上一阵子吧。
夜初降,长宁街的热闹更胜白天,杜暖一路骑马,特意绕了小路,费了一番周折才在夏和酒楼的后院停下。
后院与厨房的小路间人来人往,嘈杂忙碌,杜暖很少在客人很多的时候来酒楼,因此也是第一次见到厨子备餐的盛况。帮厨们无论男女,一概头戴小帽,头发紧紧地包在浅褐色头巾中,再用白帽遮住;身上整整齐齐地围着雪白的围裙,袖子高高挽起。
贴墙一丈多长的灶台上,几口大锅都在烧着菜,油香的扣肉配清爽的雪菜丝,经热油炒过,在浓郁酱汁中熬煮着的桂花鱼,葱丝辣椒一撒,激发出扑鼻的鲜香---仅是这两样就足以勾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更不要说还有窗前精致摆放在炭火小炉上的一排小瓦罐,大块的红烧肉、绵软香浓的山药排骨、还有咕嘟咕嘟滚着泡泡的炖甜汤之类。
围着围裙的夏荷晚步履轻快地在另一边的笼屉间穿梭着,时不时掀开一个竹盖闻一闻,娇小的身影几乎要被水蒸气遮住。
杜暖站在忙碌着的人群中,显得很是格格不入,于是便退出几步,仰头看着厨房后边的烟囱中,袅袅升起的炊烟在浅淡夜幕中落下人间一笔。她站了许久,不知不觉便觉得眼眶湿润了。
“杜杜来了?”一直低头忙碌的夏荷晚不知怎么看见了站在外边望天的杜暖,一溜小跑从厨房里出来,亲亲热热地给了她一个奶油花卷味道的拥抱。
“嗯,总在山上呆着也不是回事儿。”杜暖被猛地抱住,松开时手里塞着一个松软香甜的面点心。
“多散散心也好---”夏荷晚笑起来甜甜的,一张小脸被热气蒸得红扑扑,最近晚宴的单子比从前多了许多,忘忧园那边传来的订单也比平日里多了几倍,她一个人忙前忙后,又要管后厨,又要张罗着客户,早就忙的不可开交,只知道杜暖近日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中,却也没腾出来时间去探望。
“去小厨房等我---”身后有人在唤“夏师傅”了,这称呼倒也有趣,当年她爹的称呼用在女儿的头上,居然也没有叫人不适的感觉。夏荷晚对着杜暖咬一咬耳朵,随即又是小跑着赶回了厨房。
小厨房里空无一人,正得清闲。小夏师傅就算是在厨房忙得连轴转,也能抽空想起来叫小厮给杜暖送些小吃。
当最后一块甜糯的糖心软点落肚,当最后一丁点肉冻被刮干净盘子,当最后一只醋渍生虾被吮尽酱汁的时候,杜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终于觉得心情比出发时好了不少。
酒足饭饱不一定要思yin\yu,她环顾着这小小的厨房,从干干净净的灶台到一尘不染的菜板,从雪痕白亮的一打菜刀到瓶瓶罐罐的奇怪调料,最后还是整整齐齐码放着各色食材的储物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对哦,刚刚夏夏有叮嘱自己替她瞧瞧食材,想些新鲜的菜式。杜暖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地打量起这一架子的东西。
夏荷晚向来讲究物品的摆放,这普普通通的储物架经她亲自照看过后,也让人有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快让我看看这里有什么好东西?杜暖索性歪着脑袋琢磨起来。
摆在最上边的是干鲜的怕潮的食物,榛子栗子、木耳装在有隔层的木箱子里,想必隔层下铺满了甘草灰和生砖头;瓦罐盛着干干脆脆的花生杏仁和油麻籽,想必是准备好了用来研究新的点心,另有一网兜的干菇吊在上边,像一串奇怪的葡萄。
往下看,最显眼的大片的鲜嫩荷叶用绵纸包着卷成一卷,还保存着夏天刚摘取下来时的清香;竹编方篮里装着寻常可见的蔬菜,但是比起街市上买卖的都要新鲜得许多,大概是酒楼的小厮们自己栽种的;长杆的山药装在竹篓中,斜斜地挂在一边。
最下一层整整齐齐地摆着三个大号的筐子,里边不知种着什么,一株一株的植物生机勃勃地支棱着,只是毛茸茸的叶子有些枯萎,顶端也垂着蓝紫色破败的花。
这倒是个新奇玩意儿,杜暖刚要伸手摸一摸叶子,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不不不不不还是不要在夏夏刚从厨房忙活完的时候被她发现自己在鼓捣她辛辛苦苦培养的不知名植物比较好。
任凭她杜暖和夏荷晚的关系再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乱碰食材和厨具也是大忌,她唯一一次看见夏荷晚沉下脸色,还是前年春天她擅自用厨房里的小刀撬牡蛎壳的时候。杜暖猛地起身,连退三步,却因为用力过猛掼得脖子一僵,整个人开始头晕眼花起来。
储物架二尺的地方就是一口半人多高的泥瓦大缸,里头泡着白白嫩嫩的莲藕,杜暖晕头转向,“咚”地一下栽了过去,险些一头扎进缸里。
因此当外边的人听见动静急急忙忙地推开门时,刚刚好看见这一招嘴啃泥摔了个七荤八素的杜暖耷拉着脸,袍子下摆散了,堆在地上很是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