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中寂静无声，只有夏末的暑气轻轻席卷着，明玥神色平静，还有闲暇工夫左右打量了一眼萱兰院，墙角爬着的青苔和暗绿色的苔痕，并着一小汪的池水，倒也不觉得多热。
可下面站着的人就不一样了，王嬷嬷适才刚刚拉扯过，脸上的脂粉都有些糊了，身上的人老了也常爱出汗，在日头底下衣裳站更是贴在了身上，难受得紧，可偏偏在明玥这样的目光之下也不敢乱动。
她再蠢也觉得有些不大对了，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道：“老、老奴看完了。”
“哦？是么？”明玥脸上带笑，“那嬷嬷预备和老夫人说？”
王嬷嬷愕然，抬起头来看着明玥，脑子转了好几个圈之后，才缓缓地开口道：“世子妃花容月貌，性情温善，呃、气度不凡……”
“不对。”明玥倏地出声打断了她，“说的不对，接着看。”
众人惊愕地抬起头来，王嬷嬷也呆滞地抬起头，看着明玥不容置疑的神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绿绦渐渐回过味来，眼中忽而露出一抹欣喜来，扭头去看苏锦，苏锦也是满脸愕然，眼中却缓缓露出惊喜的光彩。
她心中暗道，世子妃这是在给锦姑娘教法子呢，若是锦姑娘能学到其中一二，那以后萱兰院……
她心中一阵激动，心中不由得对明玥多了几分敬佩和叹服来。
身为新媳妇，她一没打二没骂，多方周全，甚至不曾叫孟氏来出这个面，既然王嬷嬷找上的是她，她便直接出来见，将孟氏放在身后，全了萱兰院的体面，也打了王嬷嬷的脸，院门大开，也叫那些指使王嬷嬷来的人看个明白。
这事要是传出去，世子妃和孟氏都可全身而退，反而来找茬的人落不了好。
绿绦拽了拽青薇的手，这丫头还兀自气呼呼的，一点都没看明白，真是叫人头疼。
王嬷嬷站在太阳底下，呆呆地看着明玥，额头渐渐开始出汗，心中有点后悔起来，想赶紧了结了这一场闹事，连忙讪笑着道：“老奴瞧世子妃姿容非凡，面相端正，定是福泽深厚之人，老夫人……”
“嬷嬷在府中这么多年了，就瞧出这点么？看来当年服侍老夫人也不够尽心哪。”明玥缓缓地开口说道，一边端起一旁的茶盏呷了一口，漫不经心的模样却让王嬷嬷满身的热汗顷刻间凝成了冷汗。
她喏喏地蠕动着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头后悔至极，立在身旁的众人渐渐瞧明白了，低低地发出一阵嗤笑声。
那笑声虽低，可在寂静的院子里也是能听得分明的，王嬷嬷心中大恨，这帮小蹄子竟敢这样笑话她？也恨明玥得紧，这般不给她脸面，更恨自个儿怎么猪油蒙了心，竟这个时候来寻不是？
她砸吧着嘴唇子，又过了好一会儿，见明玥放下茶盏，才尴尬地笑道：“老奴瞧世子妃不仅姿容好，福泽厚，身子骨也是好的，以后有了小世子，定能身体康健，福气绵延。”
她连小世子都搬出来了，总该能过关了吧！
明玥轻轻地笑了一声出来，放下手中的茶盏，扭过头来看着王嬷嬷，脸上笑容淡淡，语气也一如既往地平静，“我初来府中这是第二日，原是不识嬷嬷的，好在嬷嬷自报家门，也有锦姑娘替我说明了，嬷嬷是伺候过老夫人身边的老人。”
王嬷嬷见她肯说别的，没有再让她看下去，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忙道：“是，是，老奴曾在老夫人跟前服侍过十数年。”
“是做什么的？”明玥淡淡地问道。
王嬷嬷面色一僵，顿时难看起来，半晌说不出话来，明玥侧过眼去轻轻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示意询问。
她这才硬着头皮，尴尬地道：“老奴、老奴曾给老夫人打帘子……”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了然起来，哦……打帘子？那不就是门口侍立的活计么？连青薇这等嫡小姐的贴身丫鬟都比不上，竟然还敢在院子里耀武扬威，这般跋扈？
听见众人的嗤笑声和低低的说话声，王嬷嬷只觉得一张老脸今日在萱兰院都被丢完了，恨得只差找个地缝钻进去，或是寻个由头赶紧出门去，不再受这一场难堪。
明玥恍若未闻，只是看了一眼苏锦，苏锦心领神会，立马喝道：“世子妃问话，不许喧哗！”
一声令下，众人当即住了嘴老老实实地站着，明玥满意地扬起了一个微笑，看了苏锦一眼，以示鼓励。
苏锦心中大快，兴奋地一颗心都似要跳出来了，却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激动，继续看明玥发威。
明玥动了动眉头，她是不喜欢自己说话的时候，有人在底下嗡嗡，若是在自己院落里，折柳和玉笛当即就喝止了，可这是在萱兰院，她身份虽高，可今日到底是拜见孟氏的，不好让自己的丫头去喝止。
由苏锦出面再好不过，孺子可教也！
院子里再度静了下来，明玥继续道：“既是伺候过老夫人的，便是打帘子也是体面的，王嬷嬷你说是不是？”
王嬷嬷这会儿犹如哑巴吃黄连，哪里还敢接她的话茬，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直把她尴尬地只见嘴唇子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玥缓缓地笑了起来，“既然王嬷嬷将我看明白了，我倒是想问问，嬷嬷预备怎么去和老夫人说？”
这一句话，声音虽淡，却是极藏厉害的，王嬷嬷身上的冷汗当时便下来了，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明玥，呆若木鸡似的站在当中。
众人也都听明白了这话，一时心中震惊，自然不敢说话。
苏锦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明玥视若无睹，对众人的反应毫无察觉似的，只是盯着王嬷嬷，神色平淡。
王嬷嬷既说是要到地下和老夫人说，那难不成眼下就去死么？毕竟，老夫人已经作古，她若不这样，老夫人怎么能“深切明白”地知道孙媳妇是什么模样呢？
新婚第二日，莫不是世子妃就要开杀戒了？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心中这会儿才深切地明白了，明玥如此姿容绝世，家世又好，却为何还能传出凶悍暴躁的恶名来？
这位世子妃……当真是半分也惹不得的，这不声不响的就出了这么狠的手，若是当真发起脾气来，想起新婚洞房之夜，从侯府里传来的打架声和东西碎裂的声音，甚至于世子新婚第一日就离家出走逃婚不归，种种情形综合来看，她们浑身别说再出个刺了，就是连两根汗毛都不敢多长了。
王嬷嬷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面色煞白。
“嬷嬷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年老体衰，站也站不得了，倒是我的疏忽了。来人，给嬷嬷端个座。”明玥看了一眼，依旧淡淡地吩咐道。
好像适才说出“那你怎么去和老夫人说”的那句话的人不是她一样。
折柳连忙应声，一溜烟地跑到屋子里头端了把凳子出来，放在了王嬷嬷身边，低声笑道：“嬷嬷请坐。”态度和蔼温煦。
王嬷嬷哪里敢坐，可身上早是已经软了一半的，在明玥迫人的目光下只得挨着凳子半坐了下来，额上的汗早已打湿了脂粉和面颊，她也不敢伸手去擦。
明玥看着她的窘态，眼中毫无半分波动，转眼去看周围的丫头和仆妇们，脸上都无同情和怜悯，反而颇有一股解气的模样，便知道这王嬷嬷以前可不是就只做了这些事了。
她扬了扬眉头，过了片刻后才淡淡道：“嬷嬷怎么说不出来了？还没想好么？嗯……”她沉吟片刻，“那我来替嬷嬷想个法子吧。嬷嬷既然这般有心，那就去祠堂里替老夫人好好烧上两炷香吧，如此也可好好与老夫人说说话，你说呢？”
王嬷嬷骤然抬起头来，神经像是松了下来似的，想哭又想笑，忍了好久才变成了一副纠结的模样，哭不是哭笑不是笑，连忙点头谢恩道：“谢、谢世子妃。”
虽然结果并非是众人想的那般血腥残暴，可去祠堂烧香也最少得三两日才能出来，尤其看到王嬷嬷的锐气这一会儿工夫便被磋磨得没了，众人心中也不敢小觑。
苏锦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一脸崇拜地看着明玥。
明玥站起身来，看也没看王嬷嬷，便站起身往屋子里走去，一边扬声吩咐，“玉笛，让绿纱带王嬷嬷过去吧。”
玉笛连连点头，跑到王嬷嬷跟前，好心地搀扶了她一把，这才道：“嬷嬷随我来。”
外头的喧闹缓缓地落了下来，明玥进了屋子与孟氏接着说话，神情自在，态度坦然，孟氏看在眼中，不禁暗暗点头。
要说在这样的侯府中，有时候太过以礼相待也并不可，只有像明玥这样的雷霆手段才能治得住刁奴，她动了动眼睛，看了满脸兴色的苏锦一眼，暗暗地叹了口气。
明玥说了两句，便脸上带了歉意，向孟氏缓缓道：“明玥无礼，借用了婶母的院子教管下人，实是不妥。”
孟氏露出个清浅的微笑来，顿了片刻后道：“原该如此，这不算什么。”
又说了一会儿话，明玥这才起身告辞，苏锦心中崇敬明玥，一直巴巴地送到院子外头，明玥忍俊不禁，低声笑道：“婶母还在病中，你回去照看她吧。若是无事便可来我的院子里玩儿。”
苏锦依依不舍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退了回去。
明玥举步往前走去，没过一会儿，玉笛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看见她便道：“姑娘，王嬷嬷已经被绿纱姐姐送到祠堂，交由掌事嬷嬷了。”
明玥缓缓地点了点头，一抬眼，却突然从眼角余光处，瞧见一个人影飞快地贴着廊下跑走了，玉笛的警惕性也强，在将军府也跟着明玥学了一点拳脚，听见动静，当即便扭过头去断喝一声，“什么人！”
明玥抬起眼睛来看着人去的方向，顿了顿随即轻声道：“不必追了。”
若是头一日，教训一个老嬷嬷还算正常的话，要是在这南园里头和人发生争执，那侯府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不过一个探听结果的人罢了，不必理会太多。
玉笛犹自愤愤，这什么地方，下人也敢瞧主子的动向，搁在平远将军府，夫人早就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折柳则细心地替明玥打着扇子，忧心道：“这头一日就这般多的事，侯爷和夫人不会……”她隐没下后半句话没说，众人也都心知肚明。
苏霆和苏夫人待明玥好，说不准里头是有迁就和皇恩在身，不得不好，世子可逃婚到现在还没音讯呢。
姑娘一来，就给府里的老人这么大一个下马威，若是叫侯爷和夫人知道了，会不会心中不快？
明玥心中平静至极，不知怎么地，她总觉得苏霆和苏夫人不会理会这样的事情，相反的还会给她撑腰，不过……她一个将军府嫡女，镇南候世子妃，若要今日被这样的人踩在了脸上，那她这脸才是不用要了。
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没说什么只抬起头来往毓熙院走去，“走吧。”
消息传回绮雯轩和正院中，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态度，证实了明玥的直觉不错，也更加证实了折柳的担心有些多余。
苏霆听了禀报，动了动眉头，没说什么，而一旁的苏夫人则是面上微有喜色，片刻后忍住了，顿了片刻才缓缓道：“世子妃做得很好，日后像这种事情，便不必来回禀了。”
载福顿了顿，点头称是，悄悄地退了下去。
绮雯轩中，杜姨娘震惊地直立起身子，连桌面上的针线筐子都打翻了，瞠目结舌，“你说什么？”
来回话的是个小厮，跪在珠帘外头，满面愁苦地道：“回姨娘的话，确实如此。王嬷嬷已经被送到祠堂去了，且是掌事嬷嬷接收的，怕是烧不够三日长香是不让出来了。”
那烧香的活计可很是难耐，尺长的粗线香要一直燃着，还不能断灭，更要诵经祈福，跪地不起，那三日下来，膝盖怕是都要废了。
杜姨娘瞪大了眼睛，实在没想到明玥一出手竟敢这么狠，王嬷嬷那样的老人，谁不给体面，她留着也是想时不时地这样用一用，可这么一来，以后谁还敢去争明玥的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