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正阳殿偏殿中足足跪了三日,才得以被皇帝召见,他是在看到皇帝极为信重身旁的那位时,才觉心灰意冷,拱手交出了兵权。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天下,还用得着他吗?陛下听信小人所言,疑他心志,他还如何在陛下面前立足?
明玥看着父亲的模样,心中禁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明德抬起头来,眸中带着几分无奈,随后扭过头来轻轻地笑了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父不是无知孩童,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你放心就是了。”
明玥闻言笑了起来,点了点头,一旁的明夫人虽心中有万分不满,可那到底是陛下旨意,她便是再恼火,也不可能口出怨怼。
她擦了擦眼泪,看着丈夫和女儿的模样,随后强笑着道:“别的倒也不管了,将军回来的正好,咱们都有孙子了。”
说起这个,明德也很是高兴,脸上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来,而适才送走了宫人,明璟就叫人去抱了孩子过来,话音刚落下没多久,便听见脚步声。
“小少爷见过祖母,见过祖父。”乳母抱着那孩子,笑着向两人行礼。
明德心中一阵激动涌出,只招手道:“快、快,抱过来叫我瞧瞧。”
乳母依言上前,将那孩子交给明德,低下头来,孩子正睡得很香,嘴角处还吐着泡泡,身上的那些红皱早已退去了,露出白嫩的皮肤来,睫毛还微微颤抖着,像是梦见了什么好事一般。
瞧见孩子,明德心都化了,心底的那抹郁结也消失了大半,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亲了亲,“果真是我明家的孩子!”
谁知,他下巴上还有胡子未清,倒是扎痛了那孩子,孩子不情不愿地醒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似乎是在指责祖父弄疼了自己一般。
明德见孩子哭了,登时惊讶不已,赶紧轻轻地拍着他,直说爷爷错了,爷爷错了……越拍那孩子哭得越厉害。
明夫人在一旁哭笑不得,狠狠地锤了丈夫一把,从他怀中将孩子抱了出来,这才道:“瞧瞧你那模样,还不快去拾掇拾掇,吓着孩子了!”
明德这才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自己也觉得扎手的很,这才道:“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明玥和明璟忍不住笑出声来,见明德进了内室去打理仪容,便围在一旁只和那孩子逗弄说笑。
哄了好一会儿,这才将那孩子哄好,过了片刻之后,明德便转出身来,刮了胡子的明德瞧着不那么凶神恶煞,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孩子瞧着不害怕,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听见乖孙孙的笑声,明德高兴的只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家人在正堂中嬉闹一会儿之后,孩子便饿了,交给乳母抱下去喂奶。
明玥坐在一旁,面上浅浅而笑,却听着明璟低声道:“妹妹也出府良久了,家中已无事,还是早些回去罢。”
明玥一愣,抬起头来,见明夫人和明德都冲着她缓缓点了点头,这才想了想,无奈地应声。吃过了午饭,便叫人套好了车马,送明玥回府。
车马晃晃悠悠地行驶在大街上,明玥兀自出神一言不发,折柳几人也都低着头不说话,平远将军府的事情结束了,可镇南侯府还有一桩子事等着她们呢。
玉笛和绿绦也都听折柳说了,神色上很是不好看,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到了镇南侯府,载福上前来迎,明玥缓步走下台阶,瞧着府中众人神色微异,嘴角轻轻翘起,便只淡淡一笑。
平远将军被收缴兵权,免去职务的事情想必很快就传遍了京城,更何况明德被扣留在宫中数日,这消息也未必不好猜。
她昂首走了进去,先去正堂拜见了苏霆和苏夫人,两人神色都是微微叹气,说了两句话之后便叫她回去歇着了。
回到毓熙院中,明玥确实觉得身上疲累的很,刚传话叫众人送了热水进来,洗漱一番歇息之后再行说别的,却听见外头传来禀报声,说是程姨娘来了。
折柳几人面色俱是难看至极,明玥蹙了蹙眉,缓缓道:“她有什么事?”
“程、程姨娘说,世子妃既已回府,可该有个交代了,难不成小少爷的罪就这么白受了?”传话的小丫头结结巴巴,很显然说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几乎突破了她的心理素质。
明玥淡淡笑了笑,随后道:“本宫这会儿累了,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说罢,她正要扭头往里头走去,却听小丫头吭哧吭哧很是为难的声音,回过头去见她满脸难色地跪在原地,并未起身,不由得皱了皱眉。
“还有什么话?”
小丫头满脸慌乱,口中说着话,脸上却是一副纠结之色,似乎是在拼命证明自己跟说的话全无干系一般,磕磕巴巴地道:“程姨娘说,程姨娘说,若是世子妃不见她,她就跪在外头不起来,直到世子妃见她为止。”
“岂有此理!竟敢这般要挟世子妃?”折柳终是忍不住,大怒呵斥道。
小丫头一直都是受折柳几人管教的,听见她大怒的声音,浑身抖若筛糠,只差点哭出来,“不、不是奴婢……”
“又不是她说的话,你冲她喊什么?”明玥淡淡一笑,制止了折柳,思索了片刻后答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她跪着吧。本宫乏的紧,眼下没工夫理会她。她若是想起身,也不必拦着,若是想跪着,就让她跪着。”
说罢,她头也不回便往内室走去,折柳脸上露出几分喜色来,这才赶紧挥手叫那丫头退了下去。
玉笛也是撇了撇嘴,随后跟着明玥进了房中了,绿绦闻言却是叹了一口气,这虽然于礼不合,只怕传出去于明玥的名声更加有碍。
毓熙院外头,程婉婉跪在地上,听了丫头的传话,忍不住大吃一惊。
一旁的丫头婆子也忍不住瞠目结舌,就这么叫人跪着?
丫头传完了话,随后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叫人关了门,只说世子妃乏累在歇着了,程姨娘一切请便。
看着紧闭的院门,程婉婉神色怔怔了半晌,眼中缓缓露出一抹恼怒之意来,她居然就这么晾着自己,就这么叫她跪在原地?
屈辱从心中缓缓升起,她撑着身体颤颤巍巍,身后的丫头犹豫着道:“姨娘,要不咱们回去吧!”
看这个情形,世子妃是当真不打算开门的。
程婉婉心中一动,面上露出一抹狠厉来,不,她不能就这么走了,若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落人笑柄?
……
明玥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之后,第二日上午醒来,自觉神清气爽,万大娘送来了珍珠小笼包、荷叶梗米粥、还有各色菜点,看的明玥胃口大开,刚要拈起筷子来吃,却听见外头禀报说是程姨娘在院门口跪了一夜,适才晕过去了。
明玥闻言顿了顿,随后抬起头来道:“哦,可宣太医了?”
来人神色尴尬了片刻之后,随后抬起头来道:“刚抬回去,已、已经着人去请了。”
明玥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还同她说什么呢?挥手叫众人退下,悠然自得地吃了一顿饭之后,这才缓缓站起身来,道:“既然都晕倒了,那我便去瞧瞧罢!”
折柳跟在身后一道出了门,到了兰因院时太医已经瞧过了,只说是气血不足开了服药好好调理,便走了。
只是屋子里的那人却是让明玥颇为惊奇,她缓缓地在一旁坐了下来,看着苏樊氏和苏铃淡淡地笑道:“大夫人消息倒是灵通,这才刚吃过早饭,就过来探望了。”
苏樊氏面色僵硬,身体动了动,想起如今平远将军府都倒了,她居然还敢得意,当即底气便足了,冷声道:“瞧着可怜见的,不过是求个公道而已,却是叫人罚跪在外头,难不成这天底下就没有王法道理了么?”
明玥不由得好笑,抬眼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眉眼紧闭,脸色苍白又虚弱的程婉婉,随后轻轻地笑道:“既大夫人要说道理,那我便来问问,可有人自知自己无罪,却主动跪下求人?”
“这是什么话?自然是没有这样的人!”苏樊氏摸不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脸奇怪地看着她冷哼道。
明玥缓缓笑了笑,眼角余光瞧着床榻上的人眼睫毛微颤了些许,才缓缓笑道:“本宫着人传了话,程姨娘一切请便,便是起身离去,也没什么,可她却在门前跪着晕了过去,这又是为何?”
苏樊氏一怔,当即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明玥。
明玥淡淡地看着她,过了片刻之后,“既然如此,大夫人又为何要说是本宫罚跪呢?”
苏樊氏脸涨成了猪肝色,嗫喏片刻之后才道:“这我怎么知道,到底是侯府的家事,我不过是瞧不过去说两句公道话罢了。”
明玥点了点头,“既是侯府家事,大夫人到底是隔房的堂亲,想来也不知道这其中的事情,本宫眼下要和程姨娘说说当日的事情,就请大夫人避讳一二吧?”
闻言,苏樊氏才察觉出自己是中了她的圈套,明玥说这些话就是为了把她提早把她摘出去,让她不得插嘴。
她满面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玥往椅子后面靠了靠,随后淡淡地道:“来人,送大夫人回去。”
玉笛当即便应声上前,看着苏樊氏道:“大夫人,请。”
苏樊氏恼恨地看着她,过了片刻之后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拂袖转身出了门。
待人都走后,明玥才抬起头来看了一圈屋子里侍奉的下人,顿了顿之后目光落在立在床榻边略显几分拘谨的青兰身上,“本宫依稀记得你先前是内院的洒扫?”
青兰慌乱地抬起眼睛来,看了明玥一眼,随后深深地垂下头道:“正、正是。”
明玥轻轻笑了笑,“原瞧着你是个手脚麻利的,却不想侍奉姨娘和小少爷这般不上心,来人拖下去,打十板子。”
青兰闻言就惊慌失措起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慌张地道:“实非奴婢、实非奴婢不上心,实在是……”
“接下来这话是本宫要和你家主子说的,你若是心头还有疑惑,便站这儿听着。”明玥打断了她的话头,不耐烦地说道,随后看向床榻上的人,“既都醒了,便起来吧,你不是一直想和本宫说么?”
床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来,明玥静静地看着她,过了片刻之后才道:“遗哥儿的病你我心知肚明是谁下的手,若想要证据也成,本宫即刻就送上来,不过这院子你不能再呆了,本宫会着人送你们出府,随后天高地远,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世子妃此言何意?难不成是说妾身自己害了自己的孩子不成?”程婉婉嘶声喊道,坐在床榻上,目光怨毒地看着她。
明玥目不转睛,看着她的模样,良久之后才微微舒了一口气,“看来你是不打算这么着了。”
“世子妃是怕什么呢?怕这孩子抢了以后你孩子的世子之位?世子那般宠爱于你,瞒过了天下人,却瞒不过我!”程婉婉呵呵地冷笑着,脸上的神情也变得狰狞纠结起来,“你和世子早晚会有嫡子,这长子在眼前就碍眼了是么?所以你才要及早除去他?”
明玥静静地看着她,见她形若疯癫的模样,片刻之后轻轻地笑道:“本宫原先还奇怪,本宫只不过与世子关系和缓了些,怎么外头那么多人知道的?你全心全意地喜欢他,为何还要把这事情说出去?”
程婉婉脸色一动,脸上突然露出几分笑意来,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是我说的?哈哈哈……这世道上看着你的人可不少,你以为就只有我么?”
明玥皱了皱眉,这意思是并非她将此事说出去的?顿了片刻等她疯狂的笑声缓缓听了下来,才漠声道:“本宫与世子什么情形,倒也不避讳旁人,有人知道便知道罢了,遗哥儿在府中从来没出过院子,万大娘的点心你说遗哥儿爱吃,这才着人每天送来,侯爷和夫人都吃了,绿绦更是不曾从中下过药,至于那平安符么……不是你让我替遗哥儿求的么?这话我若是都说出来,你觉得你还能死死地咬着我不放么?”
“呵呵呵呵……你不过就是仗着世子宠爱,侯爷和夫人不会休弃了你,你才如此大言不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