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从亚伯的胸腔中一股一股地喷涌而出，倾洒在该隐的手臂、胸膛和脸庞上，像是刚刚被人开凿出来的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将他身上那件亚麻布袍一点点全部染成了殷红。

蕾欧娜站在该隐身侧，看到他抱着亚伯的尸体，走上祭坛，用一旁的火把点燃这真正属于“令他喜悦之物的极致”的祭品，血泪纵横地大笑着，看着亚伯化作的灰烟一点点上升到天空之上的上位者那里，仿佛在无言地询问他是否满意他这次的献祭。

但上位者没有回答。

既没有可怕的黑鸦来啄伤该隐，也没有神圣的光芒加以庇佑，只是亚伯的血依然在流，似乎就连火焰也烧不干它一样地流下冰冷的石坛，流下山崖，流成血河，然后汇聚成血腥的洪水，淹没了亚伯的羊群，淹没了该隐的田地，淹没了他们的土屋，淹没了整个荒原，淹没过蕾欧娜和该隐的头顶，淹没了天上地下的一切，把画中世界淹没成了完完全全的血红色。

此刻，蕾欧娜感到自己和该隐都坠落进了一个无底的血池，身体不可控制地下沉着，下沉着，只是很奇怪的是，她能透过流动的鲜血看到失神的、一身血衣的该隐，还能看到一个由血液凝成的、扭曲的中年男子脸庞。

“【诅咒你，该隐，你竟敢亲手杀死自己的兄弟！】

【你虚伪，因为你根本没有诚心诚意地信服上位者却假意献祭；】

【你自私，因为你仅仅为了上位者没有满足你的愿望就怀恨在心；】

【你愚昧，因为你不去反省自己的献祭为何未被接纳却迁怒于人；】

【你狂妄，因为你屠戮无辜的人来挑战上位者的威严……】”

带着浓密胡须的中年人的血脸张开滴着血的大口，一条条列数着该隐的罪状，最后掷地有声地对他做了审判：

“【我已被上位者驱逐，你也将落得同样的下场！】”

说完，血脸便淹没在四周的血流中，而该隐的心脏处，则突然生出成千上万条血色的丝线，将他捆绑缠绕，令他堕进血池下方最深最深的黑暗中。

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蕾欧娜见到的黑暗中。

该隐一动不动地躺倒无垠的黑色虚无中，如同一具死尸。然而，还是有细微的低语声，从他的身躯里传出：

“【于是，我被我们的父亲，亚当，放逐于诺德之地的无尽黑暗中，】

【看不到一丝光亮，孤独而恐惧着……】”

蕾欧娜坐起身来，看着该隐原本健壮的身躯因为失去养分的补给而渐渐干枯、瘦削，变成只有一张人皮薄薄包裹着的骷髅，那种无助和绝望也慢慢感染了她的心灵——黑暗之中，没有食物，没有庇护所，什么也没有，在这样的地方终老死去，或许才是最折磨、最会逼疯人的吧。

可正当她注视着生机缓缓从该隐的体内流逝时，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润如玉的修长五指，轻轻抚上了这个被放逐的罪人肮脏嶙峋的脸颊。

视线顺着那只精雕细琢的手缓缓上移，蕾欧娜看到的是一个红发蓝眼、披着一袭黑色轻纱的美艳女子，手臂上挽着一个装满食物与美酒的竹篮。她的长发并非是自然的、带着一些橘黄色的红，而是毫无杂色的血红，在没有任何照明的黑暗中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她跪坐在该隐身后，伸出双臂，温柔地让他枕在自己的双腿上，然后取出篮子中盛在精致银杯里的葡萄甜酒，小心翼翼地倒进他干裂的双唇中，从死亡的边缘处将他唤醒。

该隐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这个女子，气若游丝地问道：

“【是谁，拯救了我这个被诅咒的罪人？】”

女子怜悯又无奈地一笑，握住了他那只没法再举得更高的右手，回答：

“【我知道你的故事，诺德的该隐，】

【我是你的父亲，亚当的第一任妻子，】

【曾经我不愿屈从于你的父亲、做他的附属，】

【曾经我不愿屈从于上位者那男尊女卑的戒条，】

【曾经我和你一样，被放逐在这黑暗中，】

【那时我饥寒交迫，没有人来帮助我，】

【那时我痛苦悲伤，没有人来陪伴我，】

【但是我已从这黑暗中获得了自由和新生，】

【我是莉莉丝，黑夜的魔女。】”

说完，这个名为莉莉丝的女子只是将面包和水果送到该隐嘴边，喂他一点点吃下，而该隐的动作也慢慢从无力的咀嚼变成狼吞虎咽，难以抑制的哽咽声自他拼命吞咽食物的咽喉中冲出，眼角流下的泪水，已经是带血的红泪。

莉莉丝轻叹一声，用她双丰腴的樱桃色双唇吻去该隐嘴角的泪水——

时间在这一刻定格了。

或者准确的说，是蕾欧娜面前的、该隐和莉莉丝的时间定格了，定格在泪水流进莉莉丝唇齿间的一刹那。

紧接着，蕾欧娜背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冷静而沉着。

她转过头，第一次在这画中世界里，看到一个模样如此清晰而真实的人。

那是一个五官英俊、身材健壮、但肤色却异常苍白的青年人，一头乌黑发亮的自然卷发披至肩膀，疏散的胡须为他增添了成熟沧桑的气质。他穿着一件绣着暗红色花纹的黑色布袍，外面套着黑色的兜帽披风，棕褐色的双眼在帽檐的阴影下显得那样明亮深邃，见者都会如若钢铁预见磁石一般被牢牢的吸引。

入迷地盯着这面无血色、向她缓缓走来的陌生青年好一会，蕾欧娜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身后动作静止了的、莉莉丝怀中佝偻脆弱的该隐，再看了看这个仿佛每一步都能踩在人的心跳上的年轻男子，一下子明白了他的身份，双膝一软，差点跪了下来，黑发青年却微笑着一抬手、用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她扶起。

是的，这个人，也是该隐。

但是已经不再是莉莉丝臂弯里躺着的、被驱逐的懦弱罪人，不再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亚伯的长兄。

不再是……人类。

所以蕾欧娜从未在先前的该隐身上感受到她现在感受到的力量——幽暗的、汹涌的、潜伏在这具完美身躯中的恶魔的力量，让她本能地敬仰并且畏惧。

“【于是我饮下莉莉丝的鲜血，】

【任她唤醒我体内的诅咒，】

【上位者缠绕于我的诅咒记号——那血色的丝线，】

【成为了我叛离上位者的力量之源……】”

该隐的嘴角流出了一道道甘醇似美酒的莉莉丝之血，血红色的诅咒之丝正从他的体内涌出，向身后无尽延伸、舞动，密密麻麻，恍若燃烧在他背后的庞大双翼，庞大得蕾欧娜一眼望不到尽头，然而，那黑暗中无比耀眼的血色光芒却并不让她的双目感到刺痛，反而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令她不由自主地跟从在那血丝织成的羽翼的庇护之下。

因为他，是世上第一个吸血鬼，血族的众父之父。

“【我所承受的诅咒，早已远深于莉莉丝，】

【所以这份觉醒永远改变了我，】

【泯灭我为人的身份，使我堕落，】

【堕落至地狱的最底部，堕落至莉莉丝遥不可及之处……】”

于是，蕾欧娜发觉，她和该隐不知何时走进了一条由浓黑的雾气凝成的巨大漩涡，沿着漩涡的中心一直往下，往下，而回头再看，莉莉丝美丽的身影已逐渐淹没于黑暗。

那里，就是地狱……

蕾欧娜注视着该隐面前无尽的黑色漩涡，眼神里有些畏惧，又有些茫然。

就在这时，漩涡的中心里，三道炽烈的白光身影涌现，张开洁白的羽翼，挡在了该隐面前，白光所及之处，连构建了地狱通道的黑雾都不由得淡化退散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