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妖君首级的面部损伤太过,纵使是尚喜也不易三两下便能完全确认。他也只见过三次章台的毁容,首次便是在章台刚毁之时。
方才蒙无由在数落章台的罪过时,说章台在毁容之时如癫似狂。
不。
他只是说对了前面。
回到章台水榭,在尚喜为章台敷伤之时,章台的反应再是平静不过,纵使是痛得几度昏厥过去,他也只是把指尖掐入掌心,与他说道:“问鼎失败,无颜再见父王,索性便毁去。”
那不是零星半点的烧伤面积,而是章台有谋划的整面毁去。
其中的痛楚非常人所能为。
多年前,章台还是稚子的时候,曾经说过,若是他一直活着,会活成他最为厌恶的样子。
日后的他再没有如此说过,因为他发现他并不排斥活成那个样子。
活得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殷未嫉恨我如此多年,如今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想要在新天子的剑下觅得一线生机,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从小便事事都爱与我比较,现在我连他明赞暗厌的容貌也当众毁去,除了他不好女色,而我侍妾远远多于他之外,现在还有哪一样是我优他劣的?”
尚喜看到章台的唇角在微微上扬。
这是在痛,还是在讥笑?
尚喜分不清。
便如他分不清章台是因为无颜去见先王,还是因为事情忌惮天子的嫉恨之心,从而如此残忍地把他的面容毁去一样。
“父王不豫,传我回殷,我为人子,不能不回国,正如以贤武著称的殷未不能在大殷邑无缘无故杀我一样。如今我面容全毁,修为更是没有一点复原迹象,殷未若是顾及一点手足之情,想要以天子之尊时不时召见我这个无用废人,看看我过得有多凄惨,那我便有机会一直留在大殷邑苟活。”
“若是殷未厌我多年,始终没有容我之心,必会假他人之手,在我离开大殷邑时,将我杀于半道。你去与王刺联系,着他集结狼牙卒,往殷国边界开拔,化整为零进入商殷,随时准备驰援。”
脑海中的往事一幕幕。
尚喜抹去首级血垢的手指忽然微微一顿,审视的目光不可思议地落到首级的额角上。
那里的烧痕不显,反倒露出一个奇奇怪怪的符号。
这种宛如蚯蚓的符号,尚喜曾经见过。
章台谓之为问号。
骗人。
这个首级不是他的。
尚喜心中骤起无数惊涛骇浪,脑际更是禁不住地轰隆隆作响,章台在那一刻对他也没有多少真心话,他早便知道他最为敬重的亚父遵从于三阴寺令背叛了他。
既是如此,章台为何还要全权放手,将所有家中事务全部交由给他处理?
狼牙卒因为他的背叛并未出现在商殷。
章台难道会猜不到么?
申夫在旁有些惊讶地望着尚喜的异状:“尚大夫,看得如何了?”
尚喜口角微微发颤,仿若用尽了半生的力气,尖细的声音艰难地徐徐道:“确认无疑,这是……”
他微微一顿,最后口中吐出两个字:“污妖。”
申夫不疑有他,污妖君问鼎失败,不仅修为全散,更要日日承受商鼎的反噬之苦。听闻他在姬卫之时放浪形骸,不加节制地与诸姬夜夜笙歌,回到大殷邑时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这种人能在死局里生出什么花样来?
尚喜作为下臣全程参与弑君计划,此时有些复杂情绪反应实不为奇。
当下颔首道:“如此甚好。”
令随从寺人将污妖君的首级拿走,与他的夕照剑等遗物一同放妥。
如此大事已定,众人言笑晏晏。
尚喜辨出首级的身份,正要退到一旁,忽然周身汗毛乍起,手中的佩剑完全来不及出鞘,申夫藏于袖中的手掌便如雷霆而至。
猝不及防下,尚喜堪堪以剑柄抵着乍隐乍现的五指。
掌如浓墨,完全捉摸不定去处。
这是商殷武学圣地三阴寺中少阴监人的《少阴绵掌》,列入当世列侯级法门,尚喜岂会不知道厉害之处,尤其偷袭的人是申夫这种少阴大监。
“你……”
尚喜腹心中掌,难以置信地跌飞出去两丈开外。
其他人或是鄙夷的冷笑,或是漠视的围观,唯有交出污妖君首级的田集失声道:“申大夫……”
他与尚喜是一丘之貉的叛君之臣,彼此自然唇芒齿寒。
申夫冷漠地道:“离开大殷邑之前,寡君曾与我说过一番话,主要是说给田士听的。尚大夫若是想听,也可以一并来听听。”
申夫口中的‘寡君’是他的君上,殷王未唯一的胞弟费伯午。
封邑在费地,爵为伯,名叫午。
田集情知事情有些不妙,却不得不从命地道:“当洗耳恭听。”
“寡君当时曾言:商姓殷氏是上神遗落的人间的血脉,天生贵胄,为天下公室之主,而今诸侯不法,怎能再容下臣背主。污妖丧德,死不足惜。而他门下贪生畏死,因利而弃我殷氏宗亲者……”
田集听不过三两句,神情便已经难看之至,待到申夫口中的者字一出,他的手中佩剑已经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