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土看出丁龙的不忿,慢悠悠开解他道:“你也别不忿,老话也说了,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伍文小哥儿说得对,谁让你到了人家的地头上来了?不说旁的,就是别人占了你的地,不给你银钱粮食你肯干?”看丁龙又想说话,赵老土抢着说道,“你想说,你给人家干活儿了?那人家也给了你工钱哩!说来说去,这些都是歪理。你说,家里养了牛马的人家,那牛马下地干活是不是还要挨鞭子?干不动的时候也就杀了吃了?那牛马心里估计也念叨,给你干了一辈子活儿了咋还要啥了吃我的肉哩?你说,这牛马上哪儿说理去?”
这回王海憋不住了,笑得把好不容易塞进嘴里的汤饭都喷出来一些:“阿土叔,瞧你说的,这牛马怎么能跟人比?”
丁龙也笑了,脸上缓和了下来,赵老土本就是为了逗乐,目的达到了也不再费劲编瞎话了,笑着说:“在他们眼里,咱们跟牛马没区别。想那么多干什么?没用,明天还不是得上工?吃饭吧,这么大一锅肉,跟过年一样,还有什么不知足哟!”
丁龙笑着道:“海哥回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是该开心些。海哥,山外的日子想必更好些,起码能当个自在的人,你怎么还回来了?”
“赵三哥帮了我,不能忘恩负义的。”王海含混着,咽下嘴里的肉,“坑了赵三,以后工地上这些人更没盼头了。再说,”王海晃晃吊着的肩膀,“我这么个半残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跑了还不就等着饿死了。”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喃喃道,“答应麻子哥的事儿,没完……”不过后面这句跟饭嚼在一起,没人听见。
几个人乐呵着吃了个饱,还剩了一些肉、菜,小半锅汤,伍文咂巴着嘴,后仰在地上,摸了鼓起的肚子:“不成了,肉都顶到嗓子眼上了,还剩这么多,明天不会坏了吧?”
丁龙道:“不妨事,眼下天气冷了,睡觉前上炉子煮开,靠门边放了明天吃。把剩下那火闷上,晚上也能暖和些。”叹口气看看四面漏风的棚子,“这破棚子,一点儿冷风都挡不住,半夜都不敢翻身,到了下雪的时候要冻死人了。还得再买些旧棉衣旧棉被,挡风也是好的。”
王海道:“真要冷到那个程度,工地上还能看着这么多人冻死?都冻死了,指望着那些山都爬不动的洋人们炸山开道吗?”
“就你操心得远,往年也冷,还不就那么挨过来了?穷人的命,硬着哩。”赵老土拍拍丁龙,站起身来往外走,“晚上吃这么多不好消化,我捡些烂木架子去,明天好把棚子补一补……”
伍文吃得撑了,趴到铺上四仰八叉躺着,不多时就睡着了。
王海压低声对丁龙说道:“列文这个狗才,怕是盯上我了。”
“啊?”丁龙一时没反应过来。
“工地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那么巧,抽了我跟麻子?我俩可都是炸过山了的。”王海比画着解释道,“扁头跟谁都没仇,顶多就是咱们没巴结过他。没巴结过他的人多了,咱们又不是比别人多个鼻子多个眼的。”
“不应该啊,列文跟咱们也没仇,而且赵三哥说过了,列文觉得华人长得都一样,根本分不清是张三还是李四,怎么会特别地针对你跟麻子哥?”
“谁说没仇,你忘了?咱们跟他们打过架。还有一回,麻子差点儿掐死他!”王海的眼里闪着精光,一瞬间甚至让人忽视了旁边的灯。
“赵三哥说,那次帮忙糊弄过去了。那天不是放了枪么?就说掐人的死了。沟里那么多……”丁龙含糊了一下,“再说还下了雨,谁也不能去翻……不是?”
“大意了,”王海低着头,脸藏在灯下的阴影中,“我跟麻子比别人高壮些,那事儿过去那么久,咱们都没放心上。你想想,你麻子哥是不是有段时间没剃胡子了?围着脸长一圈的,有几个?单一样还好,两样都齐了,洋人也不是傻子。”
丁龙担忧地说道:“你早想明白了?那怎么还回来?外面挣不了银钱,挣口吃的总是有办法的,你!”说着话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
王海按住他,指了指伍文:“别吵,他胆小,经不得事。”说着,咧着嘴惨笑了一下,灯光照着分外阴森,“我前头说的,都是瞎扯,谁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我跟麻子的。但我知道,他肯定捣鬼了!装药前我看那引线像是潮了,捻了捻,滑了些。当时没多想,点火的时候那火苗子一下就蹿上去了!”王海瞪着眼,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引线上沾了油!”
丁龙一惊,差点儿坐到地上:“这是专门要害你们!”
王海:“倒是好手段,别的那几个说不定也得罪过他。这事儿,没完……”
“海哥!你可不能乱来!他们有枪!”
王海瞪他一眼,不说话,忽然笑笑:“哥不能把他怎么样,顶多了使个绊子摔他一跤。明天还要上工,睡了睡了。”说完打着哈哈,摇摇晃晃地去隔壁棚子。
丁龙心里清楚得很,王海这人,你对他好,他也会对你掏心掏肺,你要坑了他,不十倍百倍坑回来,他心里头的气不会顺过来。别看他说得轻巧,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就算了,没准儿还要搭上命去。不行,不能让他送命去,得想个法子。
丁龙本来准备上铺睡觉,这一下搅得睡意全无,焦躁地在灯下走来走去,嘴里还小声地嘟囔着:“怎么办?把他换到别的棚子别的工头手底下?不行,签号都挑出来了,列文肯定知道他是谁了!藏起来?”丁龙抬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棚子,又往屋外瞅瞅,泄了气。棚子就这么大,一眼就看全了,外面是光秃秃的山和山路,往哪儿藏?
“要不,趁天黑,跑吧!”丁龙嘟囔着,手上就推开了门,往进山的路上望去。一片漆黑中,下山的方向上还亮着两点火光,是赵老土说过的望火楼,白天黑夜都有拿着枪的人在那儿看着。
怎么能想个法儿把人送下山呢?丁龙憋着一肚子的焦虑,想上隔壁找赵老土讨个主意,转念又自嘲地笑了:要有法子,他也不会遇上阿土叔了。又看看棚子里铺上的伍文,这也是个指望不上的。
丁龙被这念头搅扰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又是月底发工钱的日子,熬过第一个月,丁龙他们一个月拿到手能有十八块钱。除了吃穿用度,也能攒下些。领钱总让人开心,有节余更是让人舒心的事,何况这钱一个月攒下来能赶上家里土地的出息了。
发钱的日子,也是赵三给杂货铺补货的时候。丁龙心里惦着事儿,唯一想到能借力的,也只有赵三。他在赵三的车前磨蹭到最后人都走光了,结了两条薄被子的钱,又买了一块钱的牛肉,笑着道:“赵三哥,下工了来吃肉汤吧,上次的事,还要多谢你,要不海哥的手怕是保不住了。”
赵三也是个玲珑心的,见过不少世面,笑道:“那也是该王海谢我,却让你出肉,这是怎么的话?”
“海哥这个月缺了不少工,买些糙米够糊他自个儿的口就不错了。肉放到锅里,谁能说得清姓谁?吃就是了。”丁龙往周围看看,手里翻检着车上剩下的东西,压低声道,“赵三哥,有些麻烦事,我心里慌得很,没有主意。”
赵三看他一眼,扬声道:“唉,那个谁,你把这桶酒给我扛进来。”
酒桶看着不大,约莫着有二十斤,丁龙拿起来架在肩上,一手拎起自己买的东西。赵三随意抓起些东西,带着丁龙往杂货铺里走,问道:“放轻松,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看你都挂在脸上了。”
丁龙低头跟着,压低声道:“列文要害王海,王海也想报复列文,怕是会闹出事儿来!”
赵三嗤笑一声,道:“王海?他凭什么?好好劝住他吧,别赶着送死。”
“劝不住。”丁龙长话短说把王海和麻子二次炸山,炸药的异常都说了,又道,“就算劝住了海哥,我们也防不住列文动手。左右是个死,要我是海哥,肯定也会拉一个人垫背。”
赵三的嘴角扬了起来:“你就不怕,我去告密?”
“赵三哥的人品是没得说,再说有什么可告密的,我们现下可是什么都没做。”丁龙想了想,“赵三哥,这里逃是逃不出去的,我们也想不出办法,能靠得上的只有你了。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海哥送出去?”毕竟没多深的交情,怕是说服不了对方,丁龙又补充道:“海哥出事的时候就知道是列文捣鬼,他下山之后也没跑,就是不想连累你。”
赵三哼了一声:“他不想连累我,你倒是挺想连累我。我虽然能随意进出,在洋人眼里都排不上号,别想着让我带人出去了。这事儿我得想想,列文那疯狗心眼小得很,你们小心着吧。”
进了杂货铺,赵三让丁龙把那小桶酒放在柜台上,对卖货的说道:“这酒是我额外买的,算五十分一斤,你们可别给我卖便宜了!匀出一斤你们自己喝,当我请大伙儿喝酒了。”
“唉,谢谢三哥。”卖货的笑道,“天冷了,喝两口正好暖和。三哥,带棉花的东西你得多收点儿,要的人多了,铺子里没有。”
“知道了,谁还不晓得个冷!”不耐烦地挥挥手,冲丁龙道,“行了,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搬这么小桶还想要打赏?”
丁龙连道:“不敢不敢。”转身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丁龙心里乱糟糟的,赵三这是应了还是没应?等煮好了一锅肉,赵三果然依约前来,带着酒跟众人吃喝一顿,什么也没说。丁龙心里没底,却也不好多问,终日惴惴地上工度日。
这种惴惴的情绪没维持多长时间,就被其他的事引去了注意力——列文带着洋人劳工们,罢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