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如果没有雪,再怎么卖力,雪球也是不会变大的。”
“我会再买一块贴近商区的土地,这样就不用担心没有雪利用了。”卡朋蒂埃话说得很轻松,事实上,在加州地界上,一些困难的事在他面前确实只能算小事一桩。
“我们的雪花不是地皮,是人。”丁龙双手划了大大的弧形,“只要人够多,哪怕在每个人身上赚一块钱,最终都会得到很多的钱。而钱,放在一起的时候,分不出来哪些来自美国人,哪些来自中国人。”
“丁,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很多话你可以直说,不需要用这么曲折的方式。”卡朋蒂埃的眼里,闪着戏弄和嘲笑。
“先生,中国人是非常勤劳善良的,他们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人,生意可以跟任何人做,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我们的钱袋子,包括唐人街上的人。”丁龙试图说服他的雇主。
卡朋蒂埃笑了,问道:“丁,如果你在十一街有一间位置很好的铺面,却不想自己做生意,美国人和中国人出同样的钱租你的店铺,你会租给谁?上帝做证,问问你的心,不要说谎。”
丁龙默默地想了想,实诚地回答道:“我肯定会租给中国人。”
“看,这就是答案。”卡朋蒂埃道,“你们,有着相似的样子,同样的语言甚至有亲族关系,我们美国人也一样,当然会把我们亲人、朋友、相似样貌的人看得更重要一些。”
“先生,做同样一份工作,中国人的报酬始终低于美国人,这样还不够吗?”丁龙有些愤怒,有些悲伤,他的同乡,那些跟他同样身份的中国人,只是卑微地想要活下去而已。
卡朋蒂埃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道:“丁,太平洋铁路完工了,你知道有多少华工拥入三藩市吗?”不等丁龙回答,卡朋蒂埃接着道,“数以千计,没人知道有多少。他们像老鼠、像蝗虫,分散在三藩市的每一寸土地上,贪婪地吞吃着我们美国人的金钱和财富。”
“先生,你怎么会这么想!”丁龙据理力争道,“他们跟我一样,干一天的工作,拿一天的钱,他们干了活儿只拿到很少的钱甚至拿不到钱,他们才应该是被吞吃了钱和力气的人。”
“不一样的,丁。”卡朋蒂埃随手揉了团纸扔到一旁的花盆中,“美国人手里的钱就像是种子,扔在美国的土地里,会长出更多的钱来。而中国人的钱,只会藏在口袋里,带回中国去。十一街以及其他的商铺,并没有因为人口的增多增加利润,反而因为更多华人商铺的出现失去了更多的客人。”
“这……这是商户在买卖上的竞争,只要把铺子打理好,客人招呼好,生意都会好起来的。”丁龙说话的声音很稳当,心里却并没有表面上的稳当。中国人更喜欢买中国人的货,物美价廉不说,还不用跟洋人打交道。据他所了解,有些中国人,从进入唐人街的那一刻起,就再没迈出过唐人街一步。
想到唐人街里的同胞们,丁龙的思绪忍不住又飞了出去。唐人街里的学堂里只会教一些《百家姓》《千字文》,十几岁的少年更多地是在各家铺子里帮工,对读书识字并不上心,年岁大一些的连字都不想学,宋娇茹宋先生的洋文课上的学生,都是被宋七爷强行押去的。即使学堂是免费的,成效也并不如意。
这些人以为躲在唐人街里就能躲开外面难相处的洋人,完全没想到越是躲得远,越会被洋人看作是躲在阴沟里的老鼠、黑暗中的小偷,越会遭到洋人的排斥和压制,想改变眼下的状况,很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见功效的。
在丁龙思考的时候,卡朋蒂埃的耐心也用完了,他的声音强硬且不容置疑:“丁,我知道你想提唐人街的事。那是工会和各个大商会商议的结果,卡氏商会想要站得更稳,需要跟最大的利益保持一致。这种商业行为,政府是不会过问。这是为了整个三藩市美国人的利益。抱歉,不能为你提供任何帮助了。”
“我明白了,先生。”丁龙默默地收拾好餐桌,退了出去。想要通过卡朋蒂埃的力量帮助唐人街是行不通的了,他心里暗暗数了一遍认识的人,这个时候,只有找到宋七爷,才有可能想出办法了。
唐人街的牌楼下不分白天夜晚,都有人看守,甚至与其相邻的两条街道,也有携带武器的不明人士蹲守在临街的商铺内监视,气氛很是凝重。附近街道里生活或是上工的中国人大多缩在屋里,不敢随意出门。
看似唐人街被封锁成了三藩市的一座孤岛,只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这座孤岛的周围有很多艘小船。
唐人街被封,丁龙暂时没了过夜的地方,租住在小旅馆中,单薄的隔板挡不住其他房间的声音,吵闹声、拼酒声、女人的尖叫声,乱哄哄地在耳边响着。丁龙用被子捂住头,依然隔绝不了这些声音,搅得他脑子里成了一锅糨糊,沉沉地不能集中精神想事儿,索性弃了被子离开旅店,进了唐人街附近一家小酒馆,要了杯最便宜的酒靠在柜台边细细地抿着。酒馆的老板是洋人,给客人端酒的服务员却是个十来岁的中国小子,头发剪成短短的贴着头皮的一层,看着倒比大辫子精干许多,端着托盘忙碌地穿行在酒馆内,送完所有的酒杯后回到柜台前,一眼就看见了丁龙,脸上堆着笑,上前道:“先生,有空位,这边请。”虽然只是几个不连贯的单词,但是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
丁龙端起杯子,微笑着点了下头,跟着伙计走到了靠近酒馆后门的角落里坐下,笑着道:“小五,洋文学得不错。我想见宋先生,怎么进去?”
小五弯着腰,压低声道:“唐人街前后的邻街都有人看着,只能走地道了。地道四通八达的,龙哥你没进去过,得人带一带。你安心在这儿坐着,晚些时候我下了工带你进去。”
地道的入口开在一家华人饭馆后院的柴火堆旁,小五拿着火把带路,在四通八达的地道里熟练地穿行,到了某一个岔道口,把丁龙往里一推,道:“龙哥,你往前走几步,到头了有台阶,顺着出去就是七爷家储存草药的后院。”
“多谢了,小五。”
“这有什么,我们大家伙儿的事儿,还要你和七爷想法子不是。”
“我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尽力了。”丁龙点点头,往岔道深处走去。小五腼腆地笑着举着火把在岔道口站着,一直目送着他上了台阶,消失在地道口才离开。
岔道的出口,就在宋七爷药铺的后院,库房房檐下靠着墙角的地方,出来之后穿过月亮门,眼前立时明亮起来。都这个时候了,正房还亮着灯。宋娇茹正从前院的账房里拿了账册出来,冷不丁看见院子里晒药材的架子旁站了个人,惊呼一声,往旁边一闪,操起笸箩上翻药的小耙子,喝问道:“谁在那里?”
丁龙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叫人,冷不防被身后的人喝了一句,吃了一惊,到嗓子眼里的话刚蹦出来半个音就咽了回去,回过神来仿佛刚才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宋家铺子里唯一的女人就是宋娇茹宋先生,丁龙扭过头来,冲黑暗处问道:“是宋先生吗?我是丁龙。”
“丁大哥,你怎么来了?”借着正房窗户上透出来的光,宋娇茹已经看清楚了来人。
“小五带我从地道进来的。”
宋娇茹走出来道:“你来得正好,我大哥和几家掌柜的正在里面商量事儿,你也来吧。”说话间,就引着丁龙前去,推开门直接走了进去,对主位上说着什么的查理宋道,“大哥,丁大哥来了。”
丁龙拱手道:“七爷,没打招呼就半夜进来,搅扰了。”
查理宋抬眼看见了丁龙,连忙站起来招呼道:“丁兄弟,你怎么来了?来来,这边坐。困在街里人都要长毛了,我跟几位掌柜的正在商量对策,你也来听听。”查理宋示意宋娇茹拖把椅子过来,把丁龙按坐在自己身边,介绍道:“在座的几位都是唐人街各个商号的掌柜,你都见过。只这一位郑老板,你没见过,往后多来往也就熟了。”
丁龙跟郑老板相互见礼,打量了对方两眼,剃得青茬的头皮,对襟衫敞着,看人的眼光别有一种恶气。对方拱拱手,也不言语,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
查理宋给丁龙使了个眼色,转开话题道:“唐人街封了这些天,大伙儿的生意都没得做,上我这儿来喝茶解闷了,我这铺子里的茶都见底了。”
篾器铺子的王掌柜苦笑道:“宋老板,瞧你说的,要是能过了这个坎,送你两斤茶叶也无妨。眼下这个样子,只有你洋话说得好,我们都是心里不踏实,才来讨主意的。”
趁着空儿,宋娇茹端了盏热茶过来送到丁龙手里,微微一笑退到了后堂。这么多掌柜的在,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实在不方便在场。
丁龙道:“外面的人都在传,唐人街里有人染了疫病,人们轻易都不敢往这边来。”
“哪有什么疫病!”肉铺杀猪的沈屠户粗声粗气道,“七爷在各家院子里查了一遍,除了那烟土吸多了的痨病鬼,旁的人健壮得很!洋人哪只眼睛看见咱们街里有疫病了,让他指一个出来瞧瞧!”
查理宋道:“沈兄弟少安毋躁,咱们都知道这不过就是洋人拿来搪塞的话。原来看着牌楼的警察跟我有些交情,我悄悄打听了下,据说是那些洋大人发的话,这就有些意思了。正好丁兄弟来了,他在洋人商会行走,给咱们说道说道有什么风声没有。”
丁龙环视一周,几个掌柜的都急切地看着他,点点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打听过了,封锁唐人街,是洋人工会和几个大商会的意思,唐人街抢了他们的嘴边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