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龙自觉地把马车卸车,收拾给马添了饲料,想起车斗里还有牡蛎,拎出来进厨房处理了,拿了一大托盘送进卡朋蒂埃居住的主屋。
屋子里,卡朋蒂埃正一个人喝着闷酒,见丁龙进屋,两眼刀子似的狠盯着他,脱口而出一连串话,丁龙就算不懂,听口气看表情也知道他在骂人,一个空酒瓶子砸碎在他脚边,卡朋蒂埃也想起来了丁龙那蹩脚的英文水平,指着他怒吼道:“滚出去!”
丁龙扫了一眼像被土匪扫荡过了似的屋内,默不作声地把托盘往前一推,转身出了房门。阿伯说过,不要跟发火的人讲道理,尤其是喝多了酒的发火的人,谁都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衰事。
一天没吃过饭了,牡蛎的鲜味儿就在鼻子尖儿飘着,勾得人前胸贴后背地饿。丁龙走进厨房翻了翻,厨娘莫丽今天没做晚饭,只有一锅土豆在炉灶边散着热气,本想拿土豆充饥算了,谁知道一口下去,满嘴土豆的生味儿。丁龙叹了口气,把锅放回炉灶上烧开,土豆捞出来,拿几个切成碎块丢进锅里,翻出些萝卜玉米,跟牡蛎肉一起丢进锅里,默默地坐在炉灶边发呆。他还陷在今天的事儿里回不过神,不知不觉差点儿给人当了替罪羊,他不知道还有谁是可信的,只有眼前的炉灶,还能让他感受到些许暖意。
直到锅里冒出焦煳的味道,丁龙才回过神来,慌忙把锅端了下来,搅和了几下,避过锅底,捡汤里的干货捞了一大碗,再浇一勺汤填缝儿。本想找个板凳坐下安安生生吃一口热饭,谁知道一转身,就看见了满眼的火光!
红艳艳的火苗伴随着浓烟,从卡朋蒂埃的主屋窗户上冒了出来,丁龙顾不得许多,扔下碗筷,拎着水桶就冲出了厨房,一桶水先浇在房门上,用力一推,浓烟从门内卷了出来,丁龙瞬间迷了眼,呛得直咳嗽,屋内烟雾缭绕,根本看不清楚,他站在门口大喊道:“先生!卡朋蒂埃先生!”
没人回应,准是呛晕了,丁龙不敢耽搁,拎着桶回了厨房,一通凉水把自己浇得透心凉,捡了两块抹布用水浸透,把头面捂了个严实,闷头冲进卡朋蒂埃的主屋,凭着记忆冲到桌边,没有人。难道是在卧室?丁龙暗想着,睁大眼睛在屋里找到了另外的门,没走出两步去就被绊了个狗啃屎,爬起来一看,卡朋蒂埃正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是醉倒了还是被呛晕了。
相比高壮的卡朋蒂埃来说,丁龙像个瘦弱的小鸡崽儿,他没死撑着硬要把东家扛起来,要命的时候,谁还管得了那么多。他扯起卡朋蒂埃的腿,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人拖出了主屋,拖进了厨房。
“醒醒!醒醒!”丁龙也没什么好办法,硬掰开卡朋蒂埃的下巴,使劲儿拍打着他的脸,想把人弄醒,见对方没反应,舀出一盆水当头泼了下。泼水这一招果然好使,卡朋蒂埃咳嗽着醒了过来,余怒未消地盯着丁龙,质问道,“你进来干什么?”
“我……我……”进厨房来还能干什么,丁龙第一反应就是:“我吃饭。”说完后,就知道卡朋蒂埃是刚醒,还没看清楚自己到底在哪个屋子里,拎了一桶水边往外走边解释道:“先生,你的房子着火了,我刚刚把你从里面拖出来。你歇着,我去救火。”脚下不停步,风风火火地冲出去,一桶水泼向主屋。
卡朋蒂埃四下张望一眼马上判断出来自己在厨房里,踉跄着爬起来冲进院里,就看见主屋已经变成了一团火山,火舌正往四周舔着。
卡朋蒂埃喊道:“着火了,人都哪儿去了?快出来救火!”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没人回应,连门外的两个保镖都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卡朋蒂埃的火气一下子就蹿上来了,冲进厨房拎起一口铁锅,操了锅铲,冲出院门,奋力敲击着铁锅,边跑边喊人救火。
等周围的居民提着桶端着盆赶来救火的时候,主屋已经开始坍塌,好在下人们的屋子和厨房、马厩都靠近大门的一侧,离主屋有些距离,众人泼水的泼水,盖土的盖土,终于控制住火势没有蔓延,只是一把火把主屋烧了个干干净净。
折腾到半夜,主屋终于成了一堆湿淋淋冒着烟的焦炭堆,卡朋蒂埃对着烧焦了的房子发呆,废柴堆湿乎乎地冒着热气,带着木料的酸焦味儿,丁龙守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劝他,犹豫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先生,房子没了不要紧,人没事就好,只要人在,就能挣回钱来。”
卡朋蒂埃忽地笑了,问道:“丁,我的房子,没了,钱都在里面,也没有了。我想,你可以离开我这个穷光蛋,去找一个新的主人了。”
“先生的钱都被烧光了吗?”丁龙明显一愣,懊恼地说:“我也不知道先生的钱藏在哪儿,不然就顺便拿出来了。不过没关系的先生,你发给我的工资还有一些,够用一段时间。你可以去人口市场找一份工,慢慢会好起来的。”
卡朋蒂埃听着丁龙的话,脸色忽阴忽晴,最后哈哈大笑起来,拍拍丁龙的肩膀问道:“为什么要把你的钱分给我?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的吗?”
“你是我的东家……”丁龙解释道,“东家,就是给我月钱,找我做工的人。东家有难,雇工当然是应该帮衬的。在我们那里,都是这样的。”
卡朋蒂埃摸了一手水,推他一把:“嘿,你湿透了。”
忙着救火的时候不觉得,现在闲了下来,棉衣冷得像铁一样贴在身上,丁龙忍不住抱着膀子徒劳地搓了搓,道:“先生,去厨房把,太冷了。”
进了厨房,丁龙顾不得跟卡朋蒂埃搭话,手脚麻利地往炉灶里添了些柴火,把没来得及吃的饭搁在上面热着。放了把凳子堵在炉灶前,脱下湿透了的棉衣搭在上面烘着,抱着膀子坐在炉灶旁避风的点一动不动,只等着开锅吃饭。
锅里焦煳味儿合着香味儿飘起来的时候,丁龙搅和了几下,连汤带水地舀了一碗,先递给卡朋蒂埃,问道:“先生,吃吗?”他还记得之前狄克嫌弃的眼神,只是客气地随口一问。没想到东家直接接过了碗筷,右手捏着两根筷子,徒劳地在碗里划拉着,一块东西也捞不上来,索性大大地喝了一口,囫囵吞下肚,烫得直伸舌头。丁龙赶忙翻出刀叉,最后选了一把勺子递给对方。
于是,半夜,主仆二人,对坐在自家的厨房里,一人一碗热乎乎的牡蛎菜汤,边吃边开始秉烛夜谈。
“丁,你来美国,为什么?”
“我也不想来,头一次出门就被人放倒了,醒来就在船上,下了船就到了你们这里。”
“你之前,做什么?”
“苦力,力气活儿,扛东西。”丁龙心里一惊,敷衍着答了两句。
卡朋蒂埃没有再追问下去,换了话题:“你想回家去吗?”
“当然想,”丁龙的眼神亮了一下之后又暗了下去,又想到了阴暗的猪仔船,“回去不容易的。”顿了一顿,又道:“你们,看不起中国人。”
卡朋蒂埃笑笑:“丁,你跟大部分的中国人都不一样。他们,总是像一群灰老鼠,缩头缩脑,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语。你能理解吗?那种感觉就像是你的边上有一伙贼,他们在商量着偷你的东西,而你却对他们无可奈何。”
“我们不是贼!”丁龙忍着怒气道,“我,和我一样的人,我们到美国,都是靠做苦力活儿挣钱,我们不多拿一分钱,做同样的工甚至我们做得更多,得到的钱却比你们少!”
“整个美国,都是美国人的,你们,是从美国人手里赚走钱的人。”卡朋蒂埃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问道,“丁,你愿意跟我去别的城市,继续做我的雇佣工吗?”
“啊?别的城市?”丁龙是恋旧的,好不容易熟悉了这个镇子,还没想过要离开。
“去三藩市。”
“去做什么?起码这里,还有房子。”
“哈哈,丁,在三藩市,我有更大的房子和更多的马。马可以都交给你管理。”卡朋蒂埃大笑着,“让你做更多的事,当然,也会给你更多酬劳。”卡朋蒂埃兴致勃勃地开始给丁龙描述着,“那里有更多的人,铺子,很多东西,这里,没有。”
“好,先生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丁龙不喜欢改变,再找一个像卡朋蒂埃这样能听懂一些中国话的东家是不可能的,既然还是跟着东家做同样的事,去哪儿就无所谓,只是不方便再跟老朋友见面了。想到王海,就想到了山上属于卡朋蒂埃的金矿,不仅为自己之前说过的话脸红,东家还有金矿呢,怎么会沦落到像自己一样给人做工的份儿上,讪讪地问道,“先生,你的金矿,不用看着了吗?”
卡朋蒂埃的脸色马上不好看了,恶狠狠地看了丁龙半天,僵硬地摇摇头,说道:“没关系,那片金矿今年的产出,很低,就要不能用了。这里有一片废弃的矿区,探测过,还有金子,我想买下,有标记的地图被偷了。”他阴郁地看着透过墙壁看向主屋的方向,“房子和钱,烧掉了,只好回去了。”
丁龙喏喏道:“先生,我没偷东西。”
“我知道了!”卡朋蒂埃暴躁地打断他的话,猛喝了两口汤,压着怒火道,“是狄克那个骗子偷了东西。他故意给你错的路线让你去送货,为了给自己争取逃走的时间。丁,我想,我已经知道是谁指使他偷走金矿图了。”
这是东家的私事,丁龙不想知道,也不搭话,默默地吃完饭收拾好碗筷。
原本还准备在下人的房间里凑合一晚的卡朋蒂埃,被脏乱的床铺和异味吓退,悲催地在厨房里窝到天亮后,怒气十足地坐在烧成焦炭的主屋前,观察着下人们来上工时目瞪口呆的样子,怒骂一通后解雇了所有人。
一旦有了决断,卡朋蒂埃的行动非常迅速,解雇帮工,卖掉院子,买够了酒和面包,带着保镖和丁龙,出发去三藩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