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看着摊主手指的地方,摇摇头,反而指向了另一块空白的地上,说道:“不不不,是这里。”摊主怕丁龙听不懂,翻译道:“他说,不,是另外的这边,这里。”
丁龙笑着说:“行啊,杜大哥,看不出来你还会洋文。我回去也找别人问过了,都说是上山是走左边这条路。那我就冒个险,走左边这条试试。”说完,收回地图就要上路。
叫伍尔夫的洋人眼睛一亮,蹿上丁龙的马车,叽里咕噜说了一堆,翻遍了口袋,掏出一枚硬币塞给了丁龙,丁龙一头雾水,求救地望向摊主:“杜大哥,他这是要干什么?车上东西可是不能卖的,我做不了主。”
摊主哈哈笑道:“没事儿,你带着他走吧。这个洋人是金矿上的,每个月总要下来一次,赌钱,输光了就回去,他这是要搭你的马车,那地方远着,凭他自个儿,走到天黑都到不了。”
丁龙也笑了,道:“我走了,杜大哥。”说完一扬鞭子,马车小跑着穿过了市场。
丁龙身边胡子拉碴的洋人靠在车斗上,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个酒壶,灌了一口,哼起来歌,见丁龙看过来,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拳头敲胸口道:“伍尔夫,我。”
丁龙学着他的样子敲敲自己道:“丁龙,我。”
伍尔夫哈哈大笑,把酒壶递给丁龙。丁龙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是一大口,火辣辣的烈酒顺着喉咙一路滚下去,哈出一口酒气后,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伍尔夫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又要推给丁龙,丁龙连忙摆手,比画道:“不行,辣,看不清楚。”
伍尔夫也不强求,自己灌着酒,歪在车上哼着小调。马车轮子压过石子颠了一下,他本来就歪在车边,一头就往车外栽过去。好在丁龙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拽回了座位上。伍尔夫一点儿也不害怕,还笑嘻嘻地跟丁龙说:“谢谢。”丁龙驾着马车,还要看着伍尔夫。马车已经跑起来了,万一没注意到让伍尔夫滚下车去撞个头破血流,那就好心办坏事,惹了大麻烦了。
连拽了对方几次,丁龙有些不耐烦了,不自觉地呵斥马的声音都大了些,伍尔夫感觉到了丁龙的不满,可惜他大半壶酒下肚,已经有点儿迷糊了,不过还保留了一点儿小聪明,他把自己脖子上层层叠叠缠了好几圈的围巾摘了下来,抖开一看,是几块粗布连成的一大长条,用的时间久了,黑乎乎的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伍尔夫笑嘻嘻的,把这一长条布系在自己腰上,另一端塞进丁龙握着缰绳的手里。
丁龙默默地看着伍尔夫从解下围巾到把围巾的另一头塞到自己手里,摇摇头,也不管他,任对方喝酒哼歌,他认真地看着路。虽说这样的日子不会有人在镇子外的野地里乱跑,也要以防万一不是。
酒喝光,伍尔夫竟然靠着车斗睡着了。呼噜声响起的时候,丁龙吓了一跳,听了一阵儿后,默默地把他摇醒。大冷天的,在外面睡着很容易冻死,就算没冻死,生病了也是个麻烦事儿。没想到,为了避免麻烦,却给自己惹了新的麻烦——伍尔夫是个话痨,也不管丁龙能不能听懂,大串大串的洋文往外冒,语速又快。在卡朋蒂埃家,别人照顾他语言不通,说话都很慢,还要带着比画,哪儿听过别人这么对他说话的。
好在伍尔夫还算是省事儿,没有强行要求丁龙回应他。丁龙就这么忍受着对方的聒噪,装聋作哑地把东西送上了金矿。有伍尔夫从旁协助,丁龙很容易地找到了矿区的负责人交接了货物。
从车上搬下来的货物很简单,六袋面粉,几十斤牛肉和几箱子罐头。
矿区的负责人杰森清点了货物,奇怪地问:“都在这儿了?”
“是的,先生。”丁龙有些拘束,中规中矩地回答道。
“怎么这么少,日期也不对,这还不到月中的时候,上次来的也不是你。”杰森怀疑地盯着丁龙,不肯轻信。
丁龙听一半掉一半,听懂了日期和少,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照实回答道:“不知道,是狄克管家让我送来的。”
杰森一听放心不少,这次卡朋蒂埃先生来带了一位新管家,他们在这里住的时间还不长,不熟悉的人不会认识狄克的,况且丁龙是来送东西,并没有说道要带走什么,怎么看也不会给矿区造成损失。接收了货物,他示意手下把丁龙送去休息,眼看着天要黑了,这时候让他下山明显是不合理的。
丁龙担忧地望了望天边,太阳已经偏西了,来时用了两个多时辰,不知道天黑前还能不能赶回家,为了送这些东西,他还没吃中午饭呢。谁知道看起来像打手样子的人,把他带到了一间房子里就再不管他。
他所在的房子由两个连通的房间组成,进门的外间中间摆了长条桌子,配十几把椅子放在周围,靠墙是一排矮柜,柜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酒瓶酒壶,屋里一股常年不洗澡的味儿,汗臭、脚臭混杂着不知名的酸臭味儿,相比起来,之前在铁路工地住的帐篷味道都比这个好一些。
丁龙左等右等没人进来,着急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还是决定出门去看看。
外面静悄悄的,天还没黑,开矿的工人们还没下工,矿区的看守们并不清闲,他们要时刻注意着不让矿工们私藏金子出去,没人有时间去看着这个外来人。丁龙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循着嘈杂声去了金矿开采的地方。看守的人把他当成了矿山的劳工,呵斥着把他赶到一边,要求他脱掉衣服进矿洞干活。
“我找杰森。”丁龙操着并不熟练的洋文,试图跟看守讲明自己的身份。看守根本没兴趣分辨他在说什么,他们从没见过会讲洋文的矿工。
丁龙被撵在一边,强制地拽掉棉衣,他抓着棉衣不肯放手——这是宋先生给准备的衣服,没穿多长时间,新得很。
“whatareyoudoing?”丁龙大喊,这句模仿着卡朋蒂埃生气时的声调,情急之下喊出来,竟然分外地字正腔圆,一时镇住了剥他衣服的看守们。“ifindjason!”丁龙放慢了语速,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力求自己说的话能被看守们听懂。
“你是谁?找jason干什么?”其中一个看守试探着问。
“iainglong。carpentier,nester。”丁龙用力地夺回被扯走的衣角,出离愤怒——棉衣上的对襟扣在粗鲁的拉扯中掉了两粒,他干瘦的肋骨已经感受到了冬日的寒风。以这样的方式使身体暴露在洋人面前,让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屈辱。
天已经擦黑,矿洞里的工人们下工,开始陆续向外走,第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出了矿洞,抱着膀子走过丁龙身边的时候,突然出声叫道:“丁龙,真的是你?”
丁龙捂着衣服看过去,借着残余的天光认出了来人:“王海哥!怎么是你?”
王海一看这情况,来不及跟丁龙延续相遇的喜悦,而是拉过他挡在身后,警惕地盯着动手的看守们,侧着头问丁龙:“你怎么到金矿来了?想开了准备加入淘金的大队伍中了吗?”
“我不是,”丁龙有一肚子话,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忍了又忍,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我来给矿上送东西,送完东西被他们放在屋里,也不说让走也不说让留,反正是没人管我。我出来随便走走,找有人声儿的地方走,就走到这儿了,他们就要脱我的衣服。”
听了这些,王海没那么紧张了,笑着说:“他们错把你当矿工了。这会儿下工了,你也没必要脱衣服了。”王海打了个冷战,像是突然感觉到冷似的,抱着膀子使劲儿搓了搓,拍拍丁龙说:“兄弟,哥哥我快冻死了,你在这儿等着,哥哥先去套个衣服。”说完,兔子似的蹿进了矿洞旁的临时搭的棚子里,在一堆破棉衣里翻腾着。
“扑街仔,敢偷你爷爷衣服,拿过来!”王海翻了一阵儿没找着自己衣服,四下一扫就看见有人正拿着自己衣服往身上套,劈手抢了过来套在身上,惦记着等在外面的丁龙,也没揪着不放,狠狠地瞪对方一眼,手里系着扣子,脚底生风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