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个出身……”丁龙脑海里不由得闪过之前回国见识过的清廷衙门,上至官员下到衙役牢头,不怕没理只怕没钱,只要喂足了银子没有免不了的罪,心里一沉面上却微微笑着道,“此去华盛顿路远,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况且朝廷的老爷们肚里能撑下银子造的船,恩典也不是说求就能求得来的。我这个法子尚不知行不行得通,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请七爷借给我两个伙计,帮着搭个台子再备些点心,凡是能来多听我说几句的,都给他们包几块点心走。我想先去东区讲演,那里穷人多,给他们吃食强过别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想来就算他们排斥华人,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多带几个人去,万一有了冲突,让他们护着你走,省得吃了亏。”
丁龙阻拦道:“七爷,我是去讲演,又不是去打架,人多了气势汹汹反而让人起了戒心。东家另给我安排了两个洋人常随,有他们在场不至于让我吃了亏去。铺子里得留人看着,还得安排伙计去贴传单,这次可要讲究些莫让人生了厌。”
“我心里有数,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宋七爷吩咐道,“你走的时候去铺子里药柜上看看,有几服药给你。”
“多谢七爷。时间不等人,我这就招呼伙计先去了。”
“去吧,当心莫要惹出事来。白嘱咐你一句,洋人警察如今是愈发不好交处了。”
“省得了,七爷请留步。”
提起三藩市的东区,所有人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破败。
东区在几十年前也曾热闹过,各处奔来淘金的人们聚集于此,搭建了简陋的屋舍,随着新矿区的发现,淘金者循着矿区而去,留下散乱搭建的木屋,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收入微薄的工人以及手工业者逐渐占据了废弃的屋舍,稍加修葺就成了容身之所,几年下来聚拢了生活窘迫的人。
丁龙看准的位置很合适,在东区靠近中心的位置,临着直穿东西的大路。此处原本是一名落魄商人的居所,几个月前被大火烧成了一片废墟,无人打理占用,架些木料临时搭个六尺见方的台子倒也便宜。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简易的台子并两张条桌摆在废墟前,条桌上堆放着糕点和包好的茶叶,桌后挂着条幅上以洋文写明听讲演送糕点、茶叶。为着能抢着找份工,东区里的人多在天将亮之时起床,早早到人口市场里去候着。这是东区一天之中最喧闹的时候。
丁龙站在台子上不时挪动下有些僵硬的腿脚,看着渐渐围过来的人群,嘴里嘟囔着一早想好了的说辞,不免有些紧张。台下,卡朋蒂埃指给他的两名随从躲在远处百无聊赖地靠墙站着,天知道那个华人想干什么,若不是不敢违抗老板的吩咐,他们可是丁点儿关系都不想跟黄皮猴子沾上。
围上来的洋人们在放了糕点、茶叶的桌前徘徊,有心急的伸手就要拿东西,被看着桌子的小五挡了回去,小五跟着宋娇茹在唐人街的学堂里糊弄过几天洋文,指了指身后挂起的条幅,磕磕巴巴地说道:“听完,才能拿。”那洋人一脸的不耐烦,想是不好意思在街坊邻居前丢了面子,忍住了打人的冲动,反而自觉地退开了一步。小五四下看了一眼,围上来的人眼巴巴地盯着桌子上的吃食,根本没人关注他身后的台子和台子上的人,心下略急,扭头冲台子上喊道:“丁龙哥,人来得不少了,你再不说话,他们怕是要抢东西了!”
丁龙会意地大声喊道:“各位!请注意!各位,请听我说几句话,听完之后每人可以拿一份小礼物。”
刻意地高喊吸引了周围人的眼光,丁龙松了松领结咳嗽一声,很正式地鞠了一躬,道:“女士们先生们,冒昧地在这个时候打扰到大家十分抱歉,我是一名华人,想为华人说几句话。”
“这些天,我见到了很多排斥,欺辱华人的事,甚至政府都想把华人排斥在美利坚的土地之外,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们看看我,我跟你们穿一样的衣服,说一样的话,一样为了填饱肚子去干活,跟白人、黑人没有区别。不能因为看起来有少许不一样,就被仇视和驱赶。你们也是为了生计劳碌的人,不应该去为难另一群跟你们一样的人,希望你们在遇上其他华人的时候,不要仇视和驱赶他们。华人是与人为善,讲究和睦互助的,华人能和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友好地相处。我带了一些华人的食物,作为礼物……”
台下有魁梧的洋人高喊着打断了丁龙的讲演:“嘿,黄皮猴子,你们抢走了我们的工作,抢走了我们的钱,拿我们的钱换来了食物,以为送这么点东西给我们,我们就要原谅你吗?”
台下不乏找不到工的人,立马有人附和道:“赶走中国人!”“赶走中国强盗!”不少人眼中燃起了仇视的怒火,有人在撸袖子,有人在四处打量寻找趁手的棍棒。
眼看要坏事,丁龙跨前一步,指着发声的魁梧洋人道:“你!对,就是你!也有很多华人找不到工作,华人的钱都是自己辛苦干活儿换来的!难道不干活儿,就有人把钱送给华人吗?难道我能说你干活儿的酬劳是抢了我的钱吗?”
魁梧洋人一时讪讪然,顺着丁龙的话一想,无力辩驳。旁边有人凑过去提示了句什么,魁梧洋人瞬间转过了念头,理直气壮地喊道:“华人太多,抢走我们的工作,只要把你们赶走,工作就是我们的,不会再有人饿肚子!”
丁龙忍不住嘲讽地笑了笑,这些人哪,想得太简单。华人固然不少,更要紧的是东家们用不了那么多干活的人。目之所及,不少人都附和着点了头,让人心寒。丁龙大声道:“太可笑了,赶走华人有什么用?英格兰、德国、芬兰、法国等,还有黑人,源源不断地来到美利坚,你们能把所有人都赶走吗?”
先前发声的魁梧洋人无言以对,气鼓鼓地盯着丁龙。另有人无赖地接话道:“在美利坚,土地是美国人的,黄金是美国人的,钱和工作都是美国人的!黄皮猪,滚回你们的土地去!”
“对,滚回去!”
“美国不需要你们!”
“你们这群吸血鬼,吸光了美利坚的财富!”
“我真是太蠢了,为什么会在一个黄皮肤跟前浪费时间?”
几个平日里习惯拿华人撒气的泼皮拨开人群向前挤了过去。丁龙没想到这些最穷困的惯常挂着卑微笑容的人们也有这样狰狞的面孔,蛮横地把自己没能耐怪罪到旁人头上,毫不讲理,当下不肯示弱地扯着嗓子道:“美利坚的土地,是那些头上插着羽毛的红人和棕色人的,你们从各个国家来到这里,占据了主人的土地,驱逐了主人,又要驱逐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人!你们和华人,谁才是真正的强盗?”丁龙指着挤上前来的人,呵斥道,“我们华人,修铁路,开垦土地,这些重活儿有多少洋人愿意去做?华工不怕脏不怕累没日没夜地赶工,酬劳也比洋人少三分之一甚至更多,谁才是吸血鬼?一条太平洋铁路,带给美利坚多少财富,成千上万华工死在了工地上,那是用命在换钱!你们谁肯?”
丁龙怒睁着双眼嘶吼着,嗓子几乎要裂开了,挤到跟前的洋人被他凄厉的表情镇住了,迟疑着不肯上前。
“赶走他!”有人跳上台子伸手推了丁龙第一把,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人上前推搡。
躲在远处的随从看着人群拥上前把临时搭的台子围了起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不顾丁龙的挣扎,在小五的掩护下架起人就跑。东区的人们记挂着一天的生计,虚张声势地追出一条街后,也就自行散去了。揍个华人不过是烦闷时的消遣,不抓紧时间去上工,难道指着打人拿赏钱吗?倒是落在后面没参与追打丁龙的人得了好处,把台子前桌上糕饼和茶叶争抢一空,多少算个进项。
拖着丁龙跑离了东区,随从之一的金发青年汉斯把丁龙往墙边一甩,抱怨道:“丁先生,老板让我们跟着你,只是保护你在路上不会被人无缘无故地袭击,请你不要再干这种激怒别人的蠢事。”汉斯活动了下肩膀道,“还好跑得够快,只是肩上挨了一下,再有下次,请恕我不能再帮助你!”
另一名随从没这么客气,耸耸肩道:“我不想挨打,你最好安分点。”
“阿承!小五呢?”丁龙喘了口气,突然扒开两名随从向来路望去。
只见小五抱头跑着,才转过街角,抬头张望了一眼,抱着膀子向丁龙跑过来,抱怨道:“龙哥,咱们还是捡没人的时候贴传单吧。洋鬼子不好交处,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劲儿也格外大,要不是我人小瞅着缝往出蹿,也走不脱。你看我这衣裳,穿了还没半年,扯出这么大条口子……”
丁龙打断他道:“跟着你挑担子的阿承呢?”
“他啊,机灵着呢!见势头不对,早扔下东西跑了。东西全让那群蛮人抢了,幸好我这一路打翻了些篓子桶子,挡了他们的道……”
丁龙疲惫地靠在墙边,双眼放空望向对面的墙头。墙头外必然是另一番景象,只是想翻过这墙头,难啊……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