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后来尚武究竟如何进的监狱流传着各种说法,但他的亲戚们却口径一致,都说是尚材举报了堂弟。我问尚材真实情况,尚材不愿多说。
整个赌场被连根拔起,尚武也被抓获归案。他确实获得了保护——对方团伙的陈年旧事被牵扯出来,遭到毁灭性打击,但尚武自己也因开设赌场罪和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刑。
除此之外,由于入股地下赌场,亲戚们也难逃一劫,多人被判有期徒刑。他们开始憎恨尚材,说尚材忘了自己小时候得到大伙儿多少接济,走到今天这步,大伙儿出了多少力,现在他却为了自保把亲戚都卖了,真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讲到这里,尚材满脸都是痛苦和愤懑,他指责这帮亲戚只记得当初帮过自己,却不记得自己这些年来已经给了他们多少分红和回报。
“我的姑妈一家,在汉口有200多平方米的房子,开着40多万的车子,但一家人都没工作,这钱哪儿来的?”
“老姨一家全在我公司上班,在村里有洋楼,在市里有复式(房),我表妹在英国留学,这些钱又是哪儿来的?”
“侄子尚xx在外面酒后惹事把人打成重伤,法院判他赔人家50多万,这钱谁给他出的?”
尚材说自己这叫“斗米养恩担米养仇”,十次如意换来的感情,一次不如意就全部烟消云散。
“既然这样,你没想过彻底与亲戚们划清界限吗?”我问尚材。
“想过,也确实这么做了……”尚材点点头,然后又说,大家最后也是因此闹翻,自己才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2011年9月,尚材的一个决定越过了亲戚们的最后底线。
尚材说,那时他的房地产公司已经具备了一定规模,效益和发展前景可期。但同时,他也对公司中自己亲戚们的行为忍耐到了极点。
“公司里的规章制度管不了这帮亲戚,做事时谁都不愿出力,分钱时谁都不愿少拿,出了问题谁也不能动,账目也是一塌糊涂。甚至有些过分的亲戚,竟然私自以公司的名义在外面搞事情,还搞得理直气壮!”
经过反复思考,尚材终于下定决心搞一次彻底改革。他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什么是“职业经理人”“股权改革”,但目的却也差不多——把一批“只会惹事不会做事”的亲戚从公司的实际管理层赶出去。
此举立即遭到了公司内部大多数亲戚的反对,近十年来他们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白天在公司里混日子,晚上躺在床上算分红。尤其是堂弟尚武,人虽在牢里蹲着,但每年账上还能收到数额可观的“年薪”。
他们一直把尚材的公司当作大家的“集体饭碗”,尚材只不过是他们的“牵头人”。他们联合起来否决了尚材一套又一套的“改革计划书”,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么保持原状,要么公司解散大家分钱。
当然,尚材身边也有几个得力的亲戚,他们站在尚材这边,赞同进行公司结构改革。但这些人很快也成为其他亲戚的攻击对象,一时间公司内分作两派,日常运转几乎完全停滞。
这一次,尚材没有满足同村亲戚的要求,无论劝告、哀求、吵闹、谩骂甚至威胁,都没有改变他的决心。
2012年春节后,改革全面展开。
(7)
2014年7月,一封举报信彻底改变了尚材和公司的命运。其实在那之前,省市两级多个执法部门已经陆续接到不少有关尚材的匿名和实名举报。
真正引起公安机关关注的,是这封举报信的内容和作者。这封信来自某监狱,举报者是仍在服刑的尚武。
信中尚武说了三件事。第一是尚材早年依靠“黑社会”起家,指挥实施了多起伤害案件;第二是赌博案中尚材为自己提供了原始资金,也应属于同案犯之一;第三是2003年的陈山之死,尚武说是尚材当年授意那名亲戚制造车祸撞死了陈山。
“他之前是我的左右手,知道我的很多事情,他来举报,效果最好,成功的可能性也最大。”尚材说,他从知情人口中得知,堂弟尚武的这封举报信,是一些亲戚用200万元“安家费”和出狱之后公司总经理职位的承诺换来的。
“把你搞掉,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还看不出来吗?只要把我搞进监狱,公司的改革就会停下来。他们接手之后,一切又会回到原来的状态。”
“但他们举报的这些事情你能解释清楚吗?”我问尚材。
尚材没有回应我。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省公安厅综合多年来针对尚材涉嫌领导和组织黑恶势力团伙的举报,对此案进行了立案侦查,为保险起见,采取了省厅督办、异地用警的办案措施。
经过不懈努力,尚材当年“资本原始积累”阶段所犯下的罪行被一一查实,他随即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那些接手尚材公司的亲戚们,还没来得及“反攻倒算”,就发现自己也已无法脱身了。
“破坏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秩序”“寻衅滋事”“故意伤害致人重伤”“阻碍执行职务”“敲诈勒索”“强买强卖”,等等,多达16条的罪行不可能是尚材只靠一己之力犯下的,他虽是主犯,但从犯也不能因为举报而免责。
眼看谁也跑不了,亲戚们大惊失色,但很快又陷入无限的内斗之中,相互检举和揭发成为常态,大伙都想依靠举报他人为自己赢得从轻处罚的机会。接着,一些亲戚打着尚材名号犯下的,甚至连尚材本人都不曾知晓的“贩卖、运输毒品”“组织、强迫卖淫”等罪行也一一浮出水面。
连那个原本被计划作为尚材入狱后实施“反攻倒算”的“接班人”,都因为挖出旧案而被刑事拘留,这下公司乱成一锅粥,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下好了,公司垮了,人也都‘进去’了,以后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吧……”尚材最后留下这一句。
(尾声)
几天后的案件审理现场热闹非凡,因为涉案人数众多,当地法院要求我们在外围实施安全警戒。
中午,我们照旧目送前来旁听的家属们离开法院,同事轻声对我说感觉情况有些不太对劲,让我做好处理突发事件的准备,因为每个家属脸上都挂满了怒气,人群中还隐隐传来小声的咒骂。
不出所料,一群人刚刚走出法院大门,顿时就乱作一团。远远看去,有人脱下了高跟鞋拿在手中挥舞,有人已经扭打在一起。法院大门口的保安大声喝止,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
我和同事们赶紧朝大门方向奔跑,同时打电话通知本地路面巡逻人员快来增援。
跑到近前,我才听到有人在叫骂:
“妈的,你家那个畜生举报的是你亲哥哥,他亲舅舅!”
“你们一家婊子养的!为了自己少蹲几年竟然连亲戚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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