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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的春天

残酷的春天

有轨电车已经在身后鸣起喇叭,离车站还很远。

他们跑了起来。吉诺奇卡傻里傻气地抓住索科洛夫的手,捯着女人的小碎步跟着他跑,一边不时推着他的胳膊一边笑。

本来是四月凉爽的天气,天空晴碧,刮着风,突然间漫天撒下巨大的雨珠,阳光下如欢快的水晶,闪闪发光。就像是谁从天上抛下大把大把的珠串。

这场雨只下了几秒钟的时间,在他们跳上已经开动的电车之前,雨就停了。仿佛一声令下,一群麻雀立时喳喳大叫起来。它们急促、认真的吵闹声甚至压过了电车行驶的噪音。

他们站在车厢里。索科洛夫抓着扶栏,把吉诺奇卡环在自己的手臂中,低头俯视着她的脸庞。

她抬头看着他,眯起的一双半月般的眼睛温柔明亮,满含笑意。

皮夹克的翻领和手里那束人造紫罗兰花束上,还有雨滴熠熠生辉。

“麻雀,麻雀叫得多么霸道!听到了吗?!”吉诺奇卡佯装生气调侃道。

“这才是春天!”索科洛夫快活地回应,“我心里也有麻雀叫喳喳。”

“您的眼睛像淘气的小男孩儿一样。”吉诺奇卡说,她的半月眼睛更加温柔,更调皮。

她身上散发着女性的暖香,一直扑到索科洛夫的脸上。这种他并不熟悉的时髦的香水使此时此刻成为他自己尚不清晰的传奇。在香水冷淡清爽的香气中,某种全新的春天启示录飞进他的心灵。

“吉诺奇卡,”索科洛夫说,让自己微微沉醉于这美妙的时光,“今天我可不可以做您一天的恋人?”

“您吗?”吉诺奇卡微笑着答道,“当然可以。不然的话就不够礼貌了。不过要有限度哦。”

“能到哪个,哪个限度呢,吉诺奇卡?”

“到甜言蜜语,到麻雀叽喳,到这一抹新绿。我知道,没什么可嘱咐您的,您很周到,您什么都明白。因为我是有夫之妇,而且非常爱自己的丈夫。现在就是去赴他的约会。就在这里,”她扬起自己的小包抖了抖,“还有他从刚果寄来的信。我只是匆匆浏览了一下,看有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您明白,还没有好好读完的信,这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多大的宝藏!”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

“幸福就在信封里!在这个沉甸甸的、啪啪响的、像薄饼一样的、几乎未被触碰过的信封里!所以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喷了香水,坐车去森林里赴约,读信。等到了那里,亲爱的朋友,我就会把您赶走。读信的时候不能有别人在场。”

“好的,”索科洛夫热情洋溢地说,“我都同意。我有这样美妙的一刻就足够了:您的眼睛,您的香水,山坡后的青碧。蔚蓝的远方清晰可见……电车带着我们向蔚蓝的远方飞驰。您瞧,有个老太太站在阳台上从外面擦窗子。她也不怕摔下来。您看,她向后面倾斜着,头映衬在碧空里。难道远方的蔚蓝也让她沉醉?”

车行了差不多一刻钟。从电车上下来,立时被一片暖洋洋的寂静包围。他们离开电车轨道,沿着林边铺得很糟糕的窄窄的小路往前走。

左边高耸着光秃秃的树干,一直绵延到远方,而且越来越密。像巨大的竖琴的琴弦。一片紫色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新绿,融会成后景中朦胧的丁香底色。

一片寂静中,从斟满春天汁液的水塘处传来乌鸦呱呱的叫声。

右边,开始泛绿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天际。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隆起一个山冈,山冈上方温暖的雾气缭绕,透明、黏稠,像一杯茶中一块正在溶化的方糖。

云雀在田野上空啼啭。有好几只。在这清脆婉转、彼此呼应的鸟鸣中,可以感受到简单明朗的欢乐,以及明媚的忧伤。

这平坦的春天旷野在索科洛夫心中激起孩童般无忧无虑的欢喜。他想拉起吉诺奇卡的手,跟她跳着马祖卡舞步滑过田野,脚不沾地,一起驰向隐入青碧的山脚。

而他也确实抓起了她的手,轻轻哼起马祖卡舞曲,摇晃着那只手臂,随之荡起来的小手包上的锁扣熠熠生辉。

他们走过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院子里有一堆粪肥,院墙是砖砌的,低低矮矮,已经快塌了。一群公鸡煞有介事地用爪子在粪堆里刨来刨去,一边还“咯——咯——咯”地叫着,一幅乡村明媚纯朴的画面。

他们沿着窄窄的小径向左转,走进了树林。空气中闻到腐叶的气息,还有融雪和郁金香散发出来的春天臭氧的气味。

吉诺奇卡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倚靠在索科洛夫的手臂上,抬起头,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您能感觉到吗?这里空气的味道!是发芽的气息。是春天的力量。瞧,它还停了一会儿,飘来一阵轻烟,树上的。您听到了吗?”

“啊,听到了,听到了。”索科洛夫喃喃道,也吸着鼻子闻着,“如此清甜的烟雾,仿佛来自久远的过去,直让人落泪。你会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这轻烟回来了,那种久已遗忘的、幸福的感觉!吉诺奇卡,您真可爱。您就像是全部意义上的春天。”

“当然,我是可爱的,”吉诺奇卡微笑着,“今天我就是您的春天。”

小径拐弯的地方,一条长满山杨幼林的小沟上,横着一棵被砍倒的树。吉诺奇卡坐了上去。索科洛夫在她旁边躺下。他享受地吸了一口雪茄。

“好吧,我亲爱的朋友,”吉诺奇卡说,“吸完这支雪茄,亲吻一下我的手,然后就消失吧,我要一个人在这里读信。”

她打开小包,向里面看了看,拿出一个小小的扑粉盒和小镜子,然后就开始搽粉。

索科洛夫突然发现,吉诺奇卡的裙脚上挂了一个小树枝,他坐了起来,给吉诺奇卡指点着膝盖上方大腿的地方。

索科洛夫看着这条紧绷在暗色柔软丝袜里的腿,苗条纤细到不像真实的腿,有一种想去触碰它的疯狂愿望。仿佛不受自己意志控制,他从圆木上滑到地面,忘形地将嘴唇贴到了丝袜上。鲜红色的痉挛一闪而过——一秒钟。

“亲爱的朋友,您看看您自己的样子。”他听到吉诺奇卡忍着笑意的平静声音。

他抬起头,从吉诺奇卡举到他面前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刮得光光的皮肤松弛的一张老脸……紫色的薄唇,失去光泽的眼睛里闪着浑浊猥琐的光……而最主要的,是脸上这副令人恶心的表情:老态毕现、垂涎欲滴、颤颤巍巍的……欲望。只是一秒钟的时间。一记大刀落在头上。索科洛夫站起身来,向远处走去……远离吉诺奇卡……

走到开阔的地方。

他机械地迈着步,仿佛腿脚不是自己的。心里迟钝而迷茫,就像牙疼,挥之不去的绝望一跳一跳地疼。

春天消失无踪了。没有了颜色,也没有了气息。只剩下机械——原子的运动。漠不相关的、对人而言毫无意义的运动。

吉诺奇卡也不知所终了。从不曾出现过。

膝盖弯曲带来剧痛。耳边响起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士兵之歌中的几句:

老人看了一眼镜子。

立时如遭雷击……

离电车站还很远。想躺到灌木丛上,就在那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