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巨大 直达底部
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译后记

译后记

有一次与汪剑钊老师聊天时,他问我想不想参与一个文学作品的翻译项目,我诚惶诚恐地回答说“好啊!”我原本以为和往常一样,只是承担某本书的部分章节翻译,结果很快收到汪老师发来的名单:阿尔卡季·阿韦尔琴科、米哈伊尔·阿尔齐巴舍夫和伊万·什梅廖夫,三个作家的作品让我自己选。

哇!还可以自己选想翻译谁的作品,翻译哪部作品?!这真是做文学翻译才有的福利呢!想想自己也陆续做过一些翻译项目,但让自己选择翻译材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呢!然而惊喜只持续了一秒,待定睛再看时,我傻眼了:我从未感到自己离俄罗斯文学如此遥远——这三位作家我此前都闻所未闻,更不要说读过其作品了……最终我的目光落在了阿韦尔琴科的“幽默小说”几个字上,嗯,我喜欢有幽默感的人,于是我就选择了阿韦尔琴科……对不起了,另外两位大作家。后来,我在《附》中看到阿韦尔琴科解释其来到彼得堡后去了《蜻蜓》杂志的原因:因为其他杂志的编辑部位置太远,而《蜻蜓》杂志和《大灰狼》杂志则在市中心,于是他“决定就按字母顺序来”。并写道:“看到了吧,有时候不起眼的字母表也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未来。”我会心地笑了,是啊,我的选择又何尝不是如此?

就这样,我选择了幽默,选择了阿韦尔琴科,虽然当时有些盲目,但后来并不后悔。

打开作者的简历,我才知道,原来阿韦尔琴科和他所创办的杂志《萨蒂里孔》曾经有过那样一段辉煌历史,才知道这个我前所未闻的作家,虽然只度过了45年的人生,却出版了200多本作品集,并且在20世纪初的俄国被称为“喜剧之王”。突然间我感受到文学作品的伟大之处:若干年后,即使作家早已离去,即使他的作品不再流行,甚至名字都被淡忘,但突然有一天,某位读者偶然翻开他的作品,被其中某个人物或形象所吸引,从而开始仔细阅读他的作品,并因此而走进他的那个时代,走进他的心灵世界,并且与他当初创作时一样,和作品的主人公同喜同悲……

《快乐的牡蛎》是阿韦尔琴科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集,因为深受读者喜爱,在七年期间一共被再版24次(这一历史会不会因为我而在中国出版界重演呢?我顿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

翻开作品一篇篇细读,我慢慢喜欢上了这个曾经并不熟悉的作家。其中有几篇小说的情节和构思独特、巧妙,读后会让你回味许久:如《老古董》中作家们花钱买“鬼魂”故事来给自己的创作提供思路;还有《怪物》中那个来自“文明世界”的骄傲的、自以为无所不知的记者,在原始丛林中才发现自己的浅薄甚至是无知;还有《马赛克》中那个追求拼图式“完美”女人的朋友,其费尽心机搭建起来的“事业”,却由于一个小小的疏忽而坍塌殆尽。这些幽默小说读起来可能并不会让你开怀大笑,却能时不时带给你一丝淡淡的幽默和嘲讽。如《老古董》中借掌柜子的话“看到这些便宜货,就会要求给他买的所有东西都配上暴风雪”来嘲讽那些创作套路千篇一律的作家;《美国人》中出版商为省钱而提出“按胡须”挑选现有照片来冒充议员肖像;在《伊万诺夫的病史》中,当妻子提出去叫警察局长时,作者写道:“几乎所有病人都不喜欢旁人强调他们病情的危险性,伊万诺夫也是如此。”

马克·吐温曾说过:“幽默的秘密源泉并不是欢乐,而是悲伤。天堂里没有幽默。”的确,仅有欢乐与“笑”是无法称之为“幽默”的。阿韦尔琴科的很多小说读过之后会让人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如《自由的俄罗斯》中的故事,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这种哀伤,甚至是“含泪的笑”;《鲁滨孙们》中前特工阿卡齐耶夫为了盯梢和告密这个其生命中唯一的“追求”,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搭救纳雷姆斯基;《俄罗斯的故事》中大学生被自认为聪明却极端无知的农民怀疑投放霍乱病毒而被打死,还是这群在大学生面前自以为是、面目凶残的农民,却在拙劣的骗子面前俯首帖耳,被其用一个帽徽和几句胡编乱造的公文用语就轻松骗去一大笔钱;《灾害》中农民和官员都将农业丰收视为洪水猛兽以及苦难的源泉;《动物乐园》里不动声色的梅尼希科夫将其熟人一个个告发,更是让人细想起来后背发凉……也难怪有评论家将阿韦尔琴科比作俄国的马克·吐温。

《米西奈斯的玩笑》是阿尔卡季·阿韦尔琴科创作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描写的是20世纪初革命前的彼得堡生活。

不愁吃喝却整日苦闷无聊的中年富豪“米西奈斯”、棋艺超群的记者“库贾”、仗义聪明的大学生“保镖”和满腹经纶的诗人“蛾子”等,出于无聊而决定捉弄一位年轻的诗人“洋娃娃”。众人利用从事新闻工作的便利,在刊物上极力吹捧洋娃娃,将其包装成彼得堡家喻户晓的文坛新星。天真的洋娃娃将这伙人的玩笑全部当真,并对他们感激涕零。正当众人准备看洋娃娃笑话的时候,这位看似外表文弱、头脑简单的年轻作家,却在自己完全未意识到的情况下,给所有这些捉弄他的人以沉重的打击:米西奈斯的妻子——懒惰至极、对身边事物毫无兴趣的“公主”,爱上善良可爱的洋娃娃并疯狂追求他;众人心目中的女神“苹果树”与“傻瓜”洋娃娃订了婚,让暗恋她的保镖无比失落;自认为棋艺天下无敌的库贾,在对弈时被洋娃娃赢得身无分文;而最受打击的还是一向孤芳自赏的蛾子——眼看着他们眼中“毫无才情”的洋娃娃在文学殿堂中收获了蛾子自己一直渴望的荣耀。

阿韦尔琴科在《米西奈斯的玩笑》中以其独特的幽默风格,塑造了俄罗斯文学中并不陌生的形象——“多余人”形象。米西奈斯的苦闷、库贾的懒惰、保镖的失意、蛾子的郁郁不得志——都显示出他们与这个社会的格格不入。作者借蛾子供职的杂志总编之口点明了这些人的无奈:即使他们有着普希金那样的才华,也不会被当今社会所认可。而他们借以对抗这个社会的,就是对所有人、所有事漫不经心的嘲讽态度。在小说中,他们也会忍不住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米西奈斯在开篇感叹说“你也看到了,为什么我那么死心塌地对你们这些人留恋不舍了:总是不等我把话说完,你们就明白我想说啥”。

库贾声言:“我们就是懒,但是我们会因此而对任何一个人作恶吗?哦,先生们,你们应该害怕的是那些精力充沛的人!”而蛾子在“诗王加冕”仪式上的演说则直接吐露出其内心的伤感:“几乎每位伟大的诗人,在其生命中都难以摆脱一个悲剧……那就是:同时代的人,或者未能足够认识到他的价值,或者根本就未认识到他的价值,而只有当诗人死后,人们才开始承认他、给他荣誉、给他尊敬。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有意思的是,《米西奈斯的玩笑》的许多形象中,都能找到作家同时代文学界人物的身影。例如有文评家认为,小说中米西奈斯的原型是白银时代的象征主义诗人、著名文学庇护人、贵族Б巴什基罗夫,而洋娃娃的原型则是著名诗人c叶赛宁。肌肉发达、穿大学生制服的诺瓦科维奇形象可能源自诗人ПП波将金,其在《萨蒂里孔》杂志任职时还是彼得堡一所大学的学生。而诺瓦科维奇随口杜撰离奇故事的本领,则很像《萨蒂里孔》的画家АА拉达科夫,或者是杂志社诗人Аc罗斯拉夫列夫。另外,诗人波将金非常喜欢下象棋——这一爱好被作者安排在库贾身上。而蛾子脸上的皱纹可能取自《新萨蒂里孔》的诗人Аc格林,此人和小说中的蛾子一样,来到编辑部时总会说“我来参加灯光茶话会了”。

总体说来,在这部充满乡愁思绪的移民文学作品中,作者汇集了令其刻骨铭心的若干人的形象——没有哪个主人公形象有唯一的原型人物,每个人都像是一幅马赛克拼图,既有取自真实人物的性格,也有来自其形象的特点。拉达科夫曾坦承说,看完小说后他痛哭流涕,因为他仿佛看到那个曾经年少狂放的创作团体。

翻译过程给我提供了一个细致阅读作品的机会。如果只是作为一名读者,原文中的很多地方我可能就是囫囵吞枣,不会对其留下特别的印象,而在细嚼慢咽的翻译过程中,却可以对作者精心创作的文字进行充分品味。这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大学毕业前的外语晚会:为了在舞台上扮演《办公室的故事》里面的角色,我和搭档将电影中不到十分钟的片断反复看了几十遍,结果很多初次观看时并未注意到的镜头和动作细节都被我们捕捉到,引起我们会心的微笑,也让我们更充分地体会到导演和演员的良苦用心。

同样,在翻译阿韦尔琴科的作品时,细致入微的情景描写纷纷进入我的视野,它们仿佛将我引至一枚放大镜面前,主人公的一些微小举动和细节都展现无遗。如《祝贺》中罗扎诺夫“看了一眼伸过来的手,目光顺着梅尼希科夫的胳膊一直移到肩膀上,又移到脖子上,再移到脸上,之后又将目光落到纸上”;《科学的受难者》中,米什卡妈妈“坐在床沿上,用脚悄悄将什么东西踢到深处”;《谎言》中,谢拉菲玛·彼得洛夫娜“那只脚神经质地在地毯上敲了起来”;《造访者》中“皮鞋尖上稳妥地粘着一条小鲱鱼的头”。而长篇小说《米西奈斯的玩笑》中这样的细节则更多一些:例如洋娃娃的“加冕”仪式演讲之后,“在蛾子故作快乐的时候,有一团厚重阴郁的乌云,爬上他皱纹密布的面容。那云层实在是太厚重了,它携带的部分湿气凝结在蛾子眼睛下方的一丝皱纹里,在那里停留了片刻,最终滴落在西装衣襟上”。得知妻子在追求洋娃娃之后,“米西奈斯一言不发,晃了几下,一把抓住椅子背,坐了下来,就好像有人用某种神奇的力量,一下将他的骨架给抽掉了”。

本书是笔者独立翻译完成的第一部真正意义的文学作品。正如平常所言,翻译过程是一个再创作的过程。如果说,当初纯粹是出于“有意思”而选择翻译幽默作品,那么真正着手翻译时,我才意识到幽默作品并不好翻译:有时幽默效果是通过文字游戏来达到的,如何尽量保留作者的形象手段,又能让中国读者品味到原文的幽默效果,却是一件非常伤脑筋的事。有时候甚至是一个很普通的词,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词去翻译。有一次在中、俄文词典里苦苦研读某词条的解释时,我突然想到,词典编纂者才是最伟大的翻译呢,他们居然可以给那些用原文越描述越难懂的词,赋予如此简洁准确的中文表达形式!我要向他们深深鞠个躬……

考虑到中国读者并不一定了解俄罗斯文化,以及小说涉及的历史背景,我在翻译时保留了文学评论家c尼科年科的注释,又加入了大量译者注。注释工作确实又让我花费了一番心思,查询了大量中俄文材料。感谢互联网时代,将原来可能需要花费数年工夫的事情,变得那样轻松,只需敲出几串字母和按下“回车”键。(当然,这只是译后的感觉。)

完成20万字的翻译工作之后,我的内心就是两个字——“充实”。有朋友曾向我解释他翻译文学作品的动机:人过中年了,就开始考虑这辈子似乎应该留下点儿什么……想想也是,即使你经历过风光的大场合,翻译过重要的商业资料,而最终能作为“一点儿什么”留下来被慢慢品味的,恐怕还是那些时隔多年依然不会被遗忘的文学佳作(当然,还有佳作的翻译)。

诚然,即使是在俄罗斯,也并非所有文学批评家都能领会阿韦尔琴科作品的意义并充分评价其价值,甚至有人批评说,他的作品在恶意嘲讽部分群体。而我想说的是,阅读幽默作品,也需要读者同样具有幽默感,如果对号入座那必定会破坏阅读的雅兴。无论是《艺术大舞台》中对演员的讽刺,《鲁巴诺维奇们》中对裁缝的调侃,《药》里对女性的揶揄,还是整个小说集里时不时闪现的对记者的嘲讽(别忘了阿韦尔琴科本人就是记者),都应该用会心一笑来解读。我曾对朋友说很喜欢《谎言》开篇的那个比喻:将女人笨拙的谎言比作中国工匠精雕细琢出来的象牙小船——费尽力气编造出来,却一戳即破。但朋友愤愤不平,说作者“根本不懂艺术”(有时候读者也不懂幽默)。

李玉萍

201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