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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日记

一个人的日记

第一章

在乡间别墅里曾住着一位伊万诺夫。这是一位善良的,有知识的人,他的妻子还很年轻,非常美丽,可爱。每天晚上我喜欢去他们那里。夏天的时候,在和煦的月明之晚,伊万诺夫和他的妻子,我和他妻子的妹妹纽塔,直到黎明都还坐在乡间别墅小小的阳台上——这被满月照亮的阳台上,静静地,充满憧憬地聊天,看着漆黑的森林,从森林里吹来一种久远的湿润,就像从小河上吹来的一样。有时候,我们一起去远处田野里散步,走在因月光和尘土而泛白的道路上,就这样走啊走,走向被月光的朦胧包裹着的越来越远的群山。

我和纽塔总是走在前面。不久前,纽塔满17岁了,她那黝黑的小脸蛋,还有精致的苗条身材,在沙沙作响的白色上衣下柔美地活动着,她用青春的温暖和新鲜,女性最初的春天,吹拂着我。

我已经喜欢上她了,当我将她在轻柔的袖子里摆动不定的娇嫩软润的玉手挎到自己胳膊里的时候,我会感到一种如此强烈,如此幸福的紧张感,眼泪都忍不住充满了眼眶。

有时候我们走在前面,将他们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个时候我们就停下来,稍微等一下伊万诺夫夫妇,我们往后面看看,而后不知为什么彼此对视一下,微笑着。在远处,模模糊糊地可以看见伊万诺夫夫妇了,他们久久地慢慢地靠近,因为月光而模糊的身影似乎是飘浮在白色的道路上方的,直到能够将他们小小的黑色身影同他们本身区别开来。他们走过来,也微笑着,就像是从美梦中醒来一般。伊万诺夫摘下礼帽,慢慢地用手拂过头发,说:

“真好呀,先生们!”

而他妻子眼睛里散发着光芒,这双大大的黑亮的双眼像纽塔的一样,抬起她那被月光照亮的面孔,偎依在他身上,美丽而不被人察觉。

而后我们一起往前走。我小心翼翼地牵着纽塔温暖的小手,跟她聊着幸福的妄语,筛选着我所知道的最美丽,最欢快和最温柔的词汇。在我们的身后响起轻盈的脚步声,还有悄悄的,远去的声音;在我们的头上看不见的夜间小鸟们叽叽地叫着;时而还有小昆虫不停地郑重其事地嗡嗡作响,而后扑通一下撞到了地上。月亮似乎站在同一个地方,用它那泛白的,神秘的面孔看着我们。我觉得,夜间的空气,平稳而有力地小心翼翼地吹动我们的头发,这不是空气,而是轻盈的美妙的幸福本身。

伊万诺夫夫妇知道我们的爱情,尽管他们出于礼貌尽量不去注意这一点,但是他们对我们的爱情报以轻柔的,倏忽的热情,让人觉得就像是乡间别墅周围的森林,阳光,还有傍晚明亮的霞光和在宽阔的小河上载着我和纽塔的小船——所有的一切都在思考着:如何赋予我们的爱情以最美丽和最精致的色彩。

但是最为主要的,赋予我们的爱情最为饱满、最为明亮的幸福感的是那持久的强烈的爱意——他们本人相互之间热爱着彼此的这种爱意。在这种美丽而深刻的感受里面有着所有的一切,即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将两人融合为一体的伟大的秘密。从女性黝黑的面容上流露出的红晕,还有她美丽高大的身体娇慵的动作,我能猜出那种亲近,欲望的炽热爆发:她准备好在被太阳照得灼热的青草上,在永恒的蔚蓝的天空下,放弃自己的羞愧感,炽热地去接受他对她做的任何事情。而有时候,当伊万诺夫忧伤的时候,或者生病的时候,或者仅仅是陷入沉思的时候,年轻的妻子会来到他身边,如此温柔,如此感人的依恋,从她的身上散发着母亲的神圣,而他似乎是安静的,温顺的小男孩。有时候他们也会因为什么争吵,他们争吵得如此激烈,但是,与此同时仍旧饱含爱意,看得出,在这两个人——男人和女人——身上,有着同一思维在起作用。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9年,我很难说出谁爱得更深刻、更强烈,是我爱纽塔这位17岁的姑娘给我带来的新鲜愉悦,还是伊万诺夫爱他的妻子,他熟悉她的每一个爱抚,身体的每一个弯曲和动作。

我记得,有一次,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我在一片因为清晨的露水而变得发白的草地上停了下来,将脸转向纯净的欢快的霞光,这霞光从小河上升起,心里祈求着:

“上帝呀,请让我和纽塔的生活也如此……”

这种想法给我的爱情带来了基础和欢乐。我是一个情趣强烈而易受诱惑的人。每一位美丽的女子从我身边经过时,她那摆动的臀部,胸部还有溜肩,总会燃起我内心深处神秘的折磨。在我看来,这些生来就是为了得到爱抚和驯顺的。当我还完全是个年轻人的时候,在成年人的严肃中还有小男孩幼稚的幻想。我梦想着可以获得一种无边的催眠力量,能够征服任何一名女子!……这些幻想是一篇长诗,关于无尽的,贞洁的性欲冲动;是一篇长诗,在这里每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都会写入自己的,盛装或赤裸的诗节。虽已是成年人,但是我仍旧是这样一位幻想者,将女子的美看作是大自然赐给人的唯一的幸福。

或许,如果身边没有如此美丽的爱情,我不会考虑将自己的生活与纽塔这位女子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至今我仍真诚地想,任何爱情都会离去,任何狂热都会失去那种深刻的感受,那种一名新的女子所能给予的,而后慢慢变成累赘,就像是使人厌烦的,摆脱不掉的债务。并且我想,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了,念想着另一个女子的身体,当你还爱着,尊重着并且珍惜情人的心,因为她已经将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

“最好是不爱了,最好是厌恶了!”我说。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一个女子可以填满他整个世界,可以浇灭他身体里还有一成不变的情欲中的所有欲望,并且赋予如此饱满的存在,使整个世界都变成完美的、完整的生活的七彩框架。

当然了,这是很少见的幸福,但是我看到了这种幸福的榜样,并且感觉到纽塔也是一位尼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只是更为年轻美丽,也更让人销魂。所以现在我有意识地拒绝所有的女性,决定将自己全部的生命都献给纽塔一个人。在我看来,接下来将是漫长的,明媚的,充满美丽和温暖的,真正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在我面前展开。

纽塔了解我的想法——我从不对她掩盖什么,隐瞒什么,用她那神秘的微笑嘲笑我的想法。但是她的双眼闪烁着平静的快乐火焰,我不由得同她一起笑了起来,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自己的幻想。

第二章

小河是我们喜欢的散步地点。我们有自己的小船,不知道为什么被叫作“尼维尔内来的美女”,有两盏中国式的灯笼,像血一样红。有时候,我们会点燃它们,然后将船开到小河最宽广的河面中央。在星空的照耀下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天蓝色。星星在天空上闪动,在幽暗的水里徐徐摇动,而灯笼挂在船头的杆子上平稳地摇荡起来,在黑暗的深渊里投下泛着红色的斑点。这是如此之美,甚至让人都不想说话。

但是,在那里,小河在低处的草地上流动,每天晚上都会升起湿润的具有穿透力的雾气。当有月亮的时候,让人觉得,似乎在水面上走动着不祥的幻影。

“这就是幻影!”有一天我说。

“怎么会?”纽塔很惊讶。

“是这样的……这是伤寒、热病和肺结核的幻影。”

伊万诺夫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沼泽地的冷气传来,还是他的笑听起来太奇怪,让人觉得非常不愉快。我们久久地看着消瘦的幻影像苍白的人群一样在月光下行走,就像是它们从沼泽地里钻出来想在月光下跳舞一般。吹起了微风,看得出,它们聚集在一起,轻轻地摆动,被拉长,而后突然跑向一个方向,跑向冰冷的小河方向的遥远的田野里。

“可怕!”纽塔说,然后我们划离这个地方去了很远处茂密森林的岸边。

在河面上通常空无一物,并且很安静。只是有时候从邻近的乡间别墅,会有些女士穿着小俄罗斯式的服装出来划船,还有热心的大学生戴着歪到后脑勺的蓝色帽子,还有不同色彩的衬衣。在这里也不是很常见。他们在宽阔的水流上一前一后地划动着,唱着小俄罗斯和革命的歌曲。我们嘲笑他们,但是很喜欢:因为他们如此年轻,幸福。有时候他们煮粥,在岸边升起明亮的篝火,跳动的火光撩拨人心,照亮橡树低处的弯曲的沉思的树枝。森林和小河都活跃了起来,似乎明亮的欢快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围住了哈哈大笑着胡闹的年轻人。只有远处沼泽地的幻影孤独地游荡,在冰凉的月光下,在自己不祥的旋涡里,对明亮的火光和快乐的声音感到非常陌生。

我们把船开过去,去看他们野餐听他们唱歌。一种神秘的,类似美人鱼的笑声吸引了我们,这是穿着小俄罗斯服装的女子们的笑声,还有大学生不自然的英勇形象,他们创造着英勇和机智的奇迹,在自己的姑娘面前,冒险地去洗一个又一个的冷水浴。

如果是节日的时候,来河岸边庆祝的还有从城里来的小市民们。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红色长衫和有着褶皱的鞋子,女性戴着绿色、玫瑰色的丝绸头巾,还有那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惹眼的裙子。他们豪放地将手风琴一开一合,将我们可爱的小河变成一个水泄不通的小酒馆。在夜晚结束的时候,他们都犯浑了,喊叫着,打起架来,就像野兽一样,有时候还会溺水。这样一来,人们在整个河面上忙乱着,长达三个小时之久:挖起污泥,拖着潮湿的渔网,用钩子摸索着,扯拽出可怕的发绿的朽木;人们犯傻的,愚蠢的声音叫着,哭诉着,争吵着。而后,在潮湿的绿色草地的某处,在水边,久久地躺着孤独的赤裸的尸体,可怕的鼓鼓的脸从湿湿的粗麻布下面露出来看着蓝天,还有浑浊的鱼眼。旁边坐着监狱看守,吸着发臭的自卷纸烟。而所有这一切将毒化小河几天,提醒着青天白日下有多少白痴和畜生。

在这些日子里,我们不再去那些有月光下的幻影在游荡的小河湾划船,因为在一次这样的行程中,和着从森林里飘来的尖叫声和被扯碎的手风琴的断裂声,尼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受了风寒。

一个消瘦的,半看不到的幻影,悄无声息地从平静的水面上走到了她的身边,然后拥抱她鲜活的完美的身躯。

所有一切都是那么奇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猜到死亡的临近。或许,尼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当时是幸福的,快乐的,当死亡已经开始计时她还有多少时日可以活的时候,她仍旧微笑着。她只是抱怨,天气开始变冷了,甚至都没有邀请我去她家里。

第二天,我还在城里,当伊万诺夫来我这里时,跟他一起来到我房间的还有某种陌生的氛围,并不是他身上总是散发着的那种善意的快乐。

“妻子要死了!”他声音不大地说,他的面容也没有变化。

这是一张石头般的面孔,已经达到了悲伤的极致,不再有泪水和抱怨,而只有沉默。

当时,我表现出更多的忙乱和恐惧。起初我怎么都无法相信,差点儿需要他说服我:他的妻子的确是在死去。而后,我面色苍白,乱了手脚,跑着去喊医生。伊万诺夫一直都沉默不语,也呆滞不动。从医生那里出来的路上我们去了一趟药房买第一次需要用的药。药物准备了很久。药剂师是一位非常冷漠的人,他被药房的气味浸泡着,因此他的整个人直到他的心脏都变干空了,他久久地,有条理地将每一种小瓶在两个、三个小纸片上转动,加印封上,重新系上,开始贴上封缄纸。他努力贴得平平整整的。让人觉得,他做这一切是为了满足自己,或者是故意如此。我因为焦虑无法在原地坐着,对药剂师的态度非常蛮横,生气,发火,在烦闷中从一个窗口走到另一个窗口。

伊万诺夫坐到一个靠门的小沙发上,他就这样一直坐着一动也不动。他的脸上有某种奇怪的神情,似乎他在内心里谛听着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他是在听药房地板下面的某些动静,让人觉得可怕起来。

“扎哥劳特的马车在前行,我听到了她的车轮的喧闹和轰隆声!……”机械地在我的脑海里回荡,死气沉沉且蠢笨地重复着。

或许,的确是这种声音,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灵车的喧闹和轰隆声,它在靠近,为的是永久地带走他的幸福。而他似乎是在测量这种距离,在不可避免的完结与自己个人的生命之间的距离,不

是用思绪而是用自己的整个存在在思考,他是不是能够将自己的生命进行到底,他是不是还不得不活很久。

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日子,蔚蓝的天空用自己的晴朗在上空微笑着。远处的山峦,田野还有草地上发着光亮的小河的弯曲处,都是那么的飘逸,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