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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故事

但是,瘦弱的姑娘,她担心地注视着所有的一切,她觉得,不管是他的眯眼睛,还是他的询问都是故意的。她甚至都替他感到羞愧。她非常可怜佩罗夫斯基,非常不愿意他在这些粗鲁、毫无分寸感的人们面前聊他的痛苦。

但是,佩罗夫斯基并没有抬起头,他平静而简单地回答:

“最近这段时间都在生病……太让我感到不安了……可能,我们村庄还是太潮湿了……”

姑娘精神焕发:她非常开心,他在讲断送了他生活的女性的时候是这样的温暖。于是,那种怜悯和惊讶之感在她幼稚且纯洁的内心颤动,她觉得这是伟大的、谦逊的功勋。

起初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佩罗夫斯基是那样的克制,甚至像是未开化的人儿,他眼睛低垂,紧张地用手指敲着手边的任何东西。所有人都努力对他表示亲切和关注,而这一切却营造了一种不愉快的做作氛围,那种在重病人床前所特有的氛围。

后来,作家开始聊起文学新作来,关于一位著名人士的最新小说。他夸奖这小说,甚至把它当作是力量和自由的宣扬。

“的确,现在是时候大声说出来,人生来是为了追求幸福的,就像鸟儿是为了飞翔一样,”他大声地叫喊着,很得意地注意到邻桌的三位迷人的女士都在倾听他说话。

“幸福并不在于战胜了其他人,幸福在于自我牺牲。”佩罗夫斯基低声地表示反对。

作家开始争辩起来,开始发火并叫喊起来。穿着蓝色裙子的姑娘又一次害怕地盯着佩罗夫斯基,她觉得,作家是故意提出这个问题的,并且他并不是在跟佩罗夫斯基争论,而是跟佩罗夫斯基的整个生活在争辩。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折磨他呢?”她在想,差一点儿都因为怜悯和不满而哭了起来。

但是佩罗夫斯基又一次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他只是就事论事。讨论渐渐地变得有意思起来,也不再有让人感到委屈的基调了。所有人都积极地参与起来,佩罗夫斯基也是如此。好久没有听到的话语激起了他内心沉默已久的火花,那鲜活的、敏感的、思想着的心灵。他的双眼明亮了起来,嘴角的皱纹稍微柔和了些。看得出,在村庄的寂静中,远离生活,远离喧闹,远离拥挤的人群,他思考了很多,并且为自己选择了一种独特的、深刻且富有紧张感的世界观。他的话语有些原始,甚至有些幼稚,但是里面却闪烁着敏锐的严肃的思想,并赋予了言辞某种特别的力量。

总的说来,他的心肠软了一些,并且更加适应了人群。作家说了很多,医生的妻子亲切、美丽,医生非常开心且无忧无虑,生病的大学生只对自己的愤恨感兴趣,沉默不语的姑娘如此认真、如此严肃。在轻松、温暖的氛围里。一切都已结束的人,他封闭、孤独的内心开始鲜活了起来,放松了下来。当茶喝完了之后,他们沐浴着银色的月光在海面上划船,在大海上形成了一条带状。佩罗夫斯基感觉自己是在自己人当中,那种持久的无法消除的忧伤跟随他已经许多年,像蠕虫磨损大树一样磨损着他的心灵,而此时却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他好久都没有这么轻松,这么开心了。

黑色的流水在小船的四周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可怕深渊。月光嬉闹着洒下百万条蓝色的火光,似乎是在水面上有无数小小的闪光精灵在起舞。医生的妻子还有穿着白衬衫的姑娘在月光下显得无比美丽、温柔,就像月神一样。从旁边经过一只黑色的大船,似乎是听到命令一起点头致敬的渔夫们均匀地划着船桨。当这艘船驶入月光柱时,它完全变成了黑色的,神秘的且奇怪的一艘船。

快乐的医生请求佩罗夫斯基演唱一首歌。

姑娘又开始替他担心了:她觉得,唱歌应该是佩罗夫斯基内心深处最痛的地方。要知道,这是所有他所拒绝的事物中最美好的部分。但是佩罗夫斯基非常乐意就答应了并开始唱了起来。

在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清新感,歌唱方式也有些迟钝了。或许,他忘记了很多。但是夜晚是如此之美,确实让人想要有音乐,有忧伤,强有力的男子声音在喧闹的清脆的海浪拍击声中慢慢地升腾到大海之上,如此高远,如此自由,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比这还要好听的声音。

“太棒了。”医生的妻子悄声说道,她的眼睛在月亮之下显得异常明亮。

“是的……”医生表示同意,他请求再唱些什么。

小船离海岸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在他们的视线所及之处已经只剩下了永远都在流动的大海、月光还有无尽的远处。岸边的悬崖轮廓模糊而轻盈,悬崖上面的古老的热那亚塔楼像玩具一般被冰冷的灯光所包裹,也变得越来越灰暗。

而佩罗夫斯基一直都在唱啊唱。医生妻子的心儿都被融化了,她美丽的面容因为激动而泛白。生病的大学生也安静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陷入了沉思,不过看得出他是在考虑美好的事情。而柔弱的姑娘握着船舵,一动也不动。她用湿润的蓝色眼睛看着皎洁的月亮想着:“这是多么美好,不能让这种迷人的才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一种潜在的想法像春天般的初恋一样让她紧张起来:她想拯救这个人。

“您唱得真好,”作家饱含感情地在一首美丽的悲剧浪漫曲结束之后说,“我听阿尔托宁唱过,但是我并不喜欢……您的歌声里有更多的力量,还有更多的悲剧感……非常非常好……”

“阿尔托宁?”佩罗夫斯基突然重问道,在他的嗓子里有些颤动,“不行的……我好久都不唱了……落后了……”突然他用降下来的语调说,先前的紧张基调又出现在他的言语里。他沉默了,坐下看着在小船下方变成一圈圈涟漪的流水。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船舵旁的柔弱姑娘,浑身被月光照亮,她突然怯生生但快速地说道,昨天她是如何临摹沙滩的,那里是多么的明亮,多么的惬意,太阳欢快地照耀着,海洋甜蜜地舞动着。在她胆怯的言语里有着许多孩子般的温柔和胆怯,让人觉得,她所到的地方,那里的海,那里的太阳,还有山脉都是特别的:小小的、温柔的、善良的,完全不像现实中的一样。这里的是这么巨大,这么壮观。

她讲着,急促而混乱,所有人都听得莫名其妙。只有佩罗夫斯基内心里清楚,她只是在可怜他,并且她想用她感人的幼稚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去思考某种明亮的轻松的事情。他看了看她娇美的,被月光照亮的脸蛋,闪动的黑色双眸流露出胆怯和乞求,他带着感激的温柔在想:“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于是,他又变得轻松起来,为了安慰姑娘,他自己开始讲述自己带着武器和猎狗在山间流浪的经历。他详细地讲道,这是一条多么可爱的狗,白如雪,名叫列达。而后他又唱了一首歌,大家都非常满意并且非常激动,满怀着被大海夜间的清新所冲洗的心灵回到了海湾。

医生的妻子因为太多感受而有些疲惫。当她着陆的时候,她仍旧觉得自己还在摇晃着,所以晚饭的时候她没有来。而后大家很快也都各自回家了。谈话很少。似乎,一切都很美好,所有可以做的事情都已经完成了,谁都不愿意破坏这种心情。

医生带妻子回去休息了;作家留下来喝啤酒;生病的大学生抱怨着潮湿,也咳嗽着离开了。佩罗夫斯基则不得不去送姑娘。

需要围着整个海湾绕一圈,已经寂静的幽暗的海湾,像一个死湖一样。山的影子投在小城上,对面的海岸则被月光照亮。当他们沿着岸边转了一个弯之后,佩罗夫斯基和姑娘便到了海岸另一边,他们立刻钻入了冰冷的光亮海洋中,这里有着孤独的白色别墅,还有暗色的柏树和山脉,他们自己也变得轻盈而透明。

不知道为什么姑娘特别想说话,她的言语非常漂亮,非常有意思,并且包含了比白天要重要很多的意义。姑娘开始讲,她在绘画学校里求学,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自己所选择的艺术,并且梦想着成为画家。她说话时紧张不已,似乎都在颤抖,好像是在说服他理解自己艺术的魅力,还有他谜一般的饱含光亮和颜色的生活。

佩罗夫斯基听着,在如此柔弱的身体里竟然生活着如此多的欣喜和魅力。

“可爱的姑娘。”他心里想。

他自己也非常奇怪,月夜,海湾的低声和细语,还有这位年轻漂亮姑娘的相伴,引起了他早已沉寂的内心深处的轻松和激动。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所以非常愉快地在每一个词中都倾注了最美好的、最有意思的事物。

马上就要到达姑娘居住的别墅了,她已经不再害怕会惊吓到他或者让他感到尴尬,询问道:

“难道您不觉得永远拒绝艺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吗?”

“为什么是拒绝?唱歌——我到现在也在唱……为什么必须只能在舞台上歌唱?为了金钱……这真是偏见。”佩罗夫斯基说。此刻他的确觉得自己这样说是对的。要知道,在这里他可以向多么迷人的姑娘歌唱,这位姑娘的感受对他来说比其他数百位庸俗之人的感受都宝贵,尽管那些人在剧院里就坐在他的面前。上帝保佑他们,还有那个舞台、那个舞台装饰,还有各种钩心斗角、掌声和钞票。幸福并不在于此。

“那是为什么呢?”当佩罗夫斯基说他早就抛弃了仕途的想法,姑娘胆怯地问,“要知道这是多么美好的……我的天呢,那是多么好!”

“这已经是古老的故事了……不值得再提……再说了,谁需要这故事呢……”佩罗夫斯基摆了摆手。

姑娘沉默着,用带着祈求神情的黑色双眼看着他,他们应该在这一刻就要分手的,但是她用自己纤细的、柔弱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然后看着他的眼睛。

“那么就再见吧,”佩罗夫斯基说,“要知道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他突然想到了。

“利多奇卡。”姑娘机械地回答。

“利多奇卡。”他重复着,然后笑了起来。

当他一个人走在被月光照亮的白色公路上回自己村庄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她。似乎某件愉快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在坚实的公路上他的脚步是如此轻盈,如此愉快,听着四轮大车在远处响动,他用全身心在呼吸。月光下已经入睡的高原美丽而轻盈。天空上明亮的星星在闪烁,远处包裹着蓝色月光的山峦,神秘的永恒的山峦在灰暗的天空里变成圆圆的形状。

已是深夜,山谷里一片漆黑,在山峦之上还依稀可见冰冷的蓝色月光。佩罗夫斯基终于走到了村庄里。

第三章

生活中的事情都是如此之快地进行,而后消失。每一个逝去的日子,昨天刚过去的幸福,到今天已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模糊的梦。

佩罗夫斯基后来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并且怎么就留在了他的心里,并且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