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嫉妒
第一章
一堆玩具般的房子,还有一连串钻石般的火光洒落在岸边,而四周耸立着不可触及的雄伟丛山,月光在高空中轻盈地压制出它们陡峭的斜坡,在遥远的暗蓝色天空里。明亮且圆的月亮挂在大海上,而大海涌起一浪又一浪,跟银色的波光粼粼玩耍着。一切是如此神秘且庄严,孤独的巨大星辰在山脉顶峰之上静悄悄地闪烁着。
所有这一切都让人觉得非常奇怪,就像梦一般,特别是那些忙乱、叫嚷还有奔忙之后,那一切发生在半个小时前的公园里,如此突然地就爆发了。
刚刚发生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残忍的杀害事件——一个年轻的美丽生命死去了;刚刚我们还拼命地奔跑,拼命大喊着,愤怒,恐惧,呼唤帮助;刚刚我们看到了死者的脸被死前的痛苦扭曲,而失去了所有人性的东西,如纸一样惨白,凶手的脸上是一双精神完全失常的双眼还有颤动的下巴。文雅的先生们还有着装得体的女士们在看到鲜血时变得残酷起来,他们抓住他的胳膊,用所能拿到的任何东西殴打他。
我自己看到,有一位女士,她的礼帽歪到了一边,睁着圆圆的瞳孔,两次用伞敲打凶手的头……
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那么的糟糕。
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月亮平静地监视着大海的辽阔,渔夫大舢板的黑色影子在闪烁着的银色波光上半睡半醒地摇动着,月光躺在远处山脉的顶端,神秘的柏树们齐刷刷地变成黑色,从城市的花园里传来幽静的美丽音乐。
只有在餐厅里,在夜晚的天空之下铺开自己白色桌子的餐厅里,在开着花的紫藤灌木和暗色的柏树之间,还闪动着兴奋的脸庞,听得到激动的声音,问题和答案。在所有的桌旁女士们都在讲述着细节,那些没有亲历的人们用自己好奇的黑色眼睛盯着见证者的嘴巴,而这些见证者,似乎带着满足感又一次经历了所发生事件的恐怖。所有人都对美丽的年轻女子表示可惜,香消玉殒,死在一个精神失常的嫉妒者之手;所有人都在回忆,她是如此之美,如此年轻,如此优雅。没有一个人说出了凶手的名字,所有人都直接用“他”来代替,同时,在这个称呼里能够感受到一种蔑视和惊讶,似乎这已经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某种特别的,谁都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偶然间成为第一波跑向杀人现场的人,我甚至还帮着把死者抬到了马车上。所以,至今我的手和脚都还在发抖,眼前还有那死去的恐怖的可怜的面孔、鲜血、无力下垂的纤细双手。我把她那大大的轻盈礼帽放在了马车的座位上,她的身旁,上面有着被揉皱的、被折断的花朵,我觉得,在它们之间,这位美丽优雅的活着的女子和这枝被折断的红色玫瑰——这纸做的没有生命的玫瑰之间有着某种共同的地方。
在餐厅了,我坐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身边,这是一位著名的已经不算年轻的小说家,然后我给自己点了一杯水。
当我还在紧张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他讲整个悲伤的恐怖事件时,他喝着自己美丽的红酒,皱着眉头看着我,似乎他在我的紧张中感觉到某种不愉快的东西。
这是一个让人不愉快的人;我总是觉得,他只是为了争论而去争论,他总是并且在任何方面都努力与众不同,他不赞同最显而易见的事物,也不赞同最令人毋庸置疑的感觉。我不相信他,不相信他的怀疑论、他的平静,还有他的眼神……
或许,正因为此我总是第一个挑起争论,提出最为老生常谈的,最循规蹈矩的问题,似乎是为了试探他。并且屡试不爽,看起来似乎是最清楚不过的,最简单的事情他也总是表示不同意,并且总是有自己的看法,几乎总是悖论的。可是,有时候我会突然感觉到在这种悖论中有某种坚不可摧的逻辑在,让人必须要同意他的观点。
这一次我开始提起因为嫉妒而杀人的行为,在我看来,这些行为的荒唐性是不容被否定的。
“我不能理解……瞧,不喜欢了就不喜欢嘛……为什么需要把自己变成野蛮的、愚钝的动物来报复女性,仅仅因为她已经不喜欢你了……这真是某种未开化的遗毒,要是我,我就会像绞死疯狗一样绞死他。鬼知道他想什么呢,这位现代版的奥赛罗同某位女子好起来,就在想,这下子找到了一个仆人。您看到了吗?让女性感到幸福了……女子就应该一辈子对此感恩戴德。这种先生从来都不会想到,如果女性不喜欢他了,那是他自己的错。
“有什么用呢。我们总是相信自己的优势,我们从不会想到这……不会的,我们想到的原因很简单:女性是一个放荡的货色,别的就没有什么了……有意思,当女子委身于他的时候,这怎么就完全不是她放荡的证据了呢,而甚至是相反!……尽管她以前可能属于别的什么人,也尽管她原来的拥有者因为她的背叛而痛苦不已。不是的,在现代的小说中,女子对丈夫失望时,总是丈夫是鄙俗之人,他在睡觉的时候打鼾,玩文特牌,经常出汗,正是在这个时候,女子变成了高贵的女主人公,当她抛弃自己的丈夫,同‘他’私奔,而这个‘他’总是跟她丈夫形成鲜明对比……他几乎从来不睡觉,甚至都不玩贴傻瓜的游戏,上帝保佑他不出汗也不打嗝……在书中我们非常喜欢嘲弄第一任丈夫并且会用全身心去同情女性,她看到了自己伴侣的真正意义……但是当涉及我们自身的时候,不是在书上,而是在生活中……吁。我们甚至都不会去回忆我们在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打呼噜,我们是不是太热衷于打牌了,我们是不是落后于生活了,我们是不是变愚蠢了?我们会斩钉截铁地判断:这个女的是一个放荡的货色,感觉自己是不幸的牺牲品,甚至想用左轮手枪向她开枪,或者投之以高傲自负的蔑视……奇怪的事情,感觉一切都是这么的简单;我们所有人都蔑视赤裸的动物性质的联系,没有情感和尊重,我们都在寻找爱情……似乎,女性只有在她喜欢我们的时候对我们来说才是珍贵的,而当她不喜欢我们的时候,她对我们来说有什么用呢?……用来睡觉?请原谅我的用词……为了这个目的有妓女存在……不喜欢了,就离开嘛……就是这么简单……不是的,您会看到,嫉妒熏心!……怎么会呢?她不喜欢我了,并且爱上了另外的人?……如果不再爱我的这位女性立刻遁入修道院,终身不嫁,那么就不会有任何犯罪,奥赛罗也将很容易地接受‘心爱’女子的离场。不是的,所有的症结都在于,另外一个人将拥有我们自认为仅仅是属于我们的东西!……嫉妒!……嫉妒是什么?”
“莎士比亚说,嫉妒是绿眼怪物。”我的交谈者轻轻地眯着眼睛说。
“怎么了?”我不由得用最不满意的口吻说,尽管当我读到这个描述的时候也对此非常满意。
“您仍旧感到愤慨。”他若有所思地说,并且完全没有了平日冷嘲热讽的口吻。
“您不感到愤慨吗?”他耸耸肩。
“不,怎么说呢……我对待这些故事,就像对待地震、冰雹和瘟疫一样……非常惋惜,讨厌,但是……你能做什么呢……为了对什么表示愤怒和感慨,只需要弄清楚,为什么会愤怒,对什么会感慨。但是在这种因为嫉妒而杀人的行为中……到底什么是嫉妒?……”
“不管怎么样,”我狂热地说,“不能杀人呀!……为什么要剥夺一个年轻的,如此美丽的生命呢……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这是一个空洞的问题……什么也不为。这只是第一个问题的结果。什么时候需要杀人了,就说明值得杀人。您不会否定这一点吧?杀死小孩的强盗应该被杀死,如果在那一刻没有什么其他的方式可以用以处理他。”
“这不是一个很恰当的例子!”
“不好说……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仍旧需要了解,什么是嫉妒?……需要了解,哪些途径会引起它,并且这让人经历了什么。或许,比起您遇到强盗正在杀害婴儿的场景,他经历了更多的恐惧和厌恶……”
我们都沉默了。
“还有,”他又开始说了,“莎士比亚……绿眼怪物!……当然,嫉妒是怪物,鳄鱼也是怪物,但是,说实在的,这并不能让我心安……这个形象,当然,不是最差的,尽管关于眼睛的颜色可以商榷……一位太太曾坚持,嫉妒的眼睛是黄色的,而我觉得,应该是像鲜血一样的红色……但是这些都实在是小事,而定义是怎么样的!……”
我看到他又开始使用那种平日里的滑稽语调,懊恼地皱起了眉头。
“您不想严肃地讨论,那我们最好停止这次谈话吧!”
他看看我,带着那种淡淡的,非常忧伤的微笑。
“不是的,如果您想,我将严肃地聊……我只是觉得有意思:几乎是从开元以来,人们都受着折磨,并折磨着别人,因为嫉妒而互相残杀……没有任何一个宗教法庭的审问官发明了更为细微尖锐的折磨,但是至今仍旧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冒出来一个著名的作家,并且非常简单地解释:嫉妒这是蟑螂……有很多人都表示赞同!……甚至不止一次地引用这个‘绿眼怪物’的说法。我记得,一个最为著名的评论家曾用这个界定责难我本人:您,大家都说是平凡的现实主义者,而一下子——万丈深渊!……让他见鬼去吧。还有莎士比亚!……我想起了他,仅仅是因为在整个世界文学中,关于嫉妒的定义没有第二个,甚至连好嫉妒者的形象都没有……”
“那奥赛罗呢?”
“我就猜到了您会想到他……我知道,许多人都会这样叫起来:那奥赛罗呢?……这位威尼斯公国的勇将?……要知道这位可怜的奥赛罗在我们的语言中,还有在大脑中似乎都变成了一个普通名词。轻浮的女士们对轻浮的女士们直接说:我的奥赛罗!……而您的奥赛罗……
“尽管奥赛罗是一位长着痔疮的官员,苔丝狄蒙娜似乎忠厚老实……百万人阅读莎士比亚,只有一个普希金说过:‘奥赛罗不是嫉妒,而是轻信。’
“数十万人阅读普希金,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人想起了普希金的这句话并且强调了这句话。数千人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数百人也将阅读我的作品,而奥赛罗曾是并将仍旧是所有嫉妒者的原型。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我们说起嫉妒时只是知道,它是一个有着绿色眼睛的蟑螂,那么为什么长着痔疮的官员不能成为高尚的维也纳公国的勇将,而奥赛罗不能成为嫉妒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