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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妇人罗曼史

小妇人罗曼史

第一章

官员们拿着文件焦虑地走来走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守人郑重其事地一一端给他们浓郁的凉茶;打字机在噼里啪啦,就像几十个小锥子一起争先恐后地敲打着,狂热地锻打着微小的金属片。每天,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都会快速地用灵活、柔软的手指飞速地敲打着:

“经奇尔科夫交通管理局局长的许可,现转发货主伊萨克·阿布拉莫维奇·基尔什涅尔的上诉函件。”长长的白色纸张像有了生命一样,从打字机里爬了出来,越来越长,纸张轻轻一动,便弯了起来,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直了直累弯的双肩,朝自己面前的窗外看去,陷入了沉思。

在灰暗的玻璃外,悄悄地向上舒展着三棵白桦树,树后则高耸着似乎要冲入云霄的钢琴厂的围墙。墙上逶迤着生锈的铁制管道,如黑色的多节蛇一般。

这一天,阳光灿烂,屋前小花园里明亮又美丽。这儿有一种特别感人的、有些过度的胆怯和脆弱的美,而这种美几乎只会在大城市里被人悲伤地察觉到:在难看的花园里,或街心花园,还有这些淹没在石墙、马路之间以及车水马龙的轰鸣声中的大自然的空地。

花椒树纤细的红色枝条上吐出了长着白色纤毛的花蕾。去年的枯枝像参加葬礼时的衣服黑边沿着墙壁和小路盘旋着,新草像祖母绿宝石一般绿油油的,露出刺人的银针,在干燥的小道上还清晰地留着乌鸦和白嘴鸦的傲慢且带有花纹的脚印。白桦树的树干新鲜而干净,似乎有谁用易碎化开的雪水冲洗过一般。在墙角附近的角落里,还有一个雪堆,它似乎是瞒天过海藏身于此,已满是灰尘,并且有许多孔洞。太阳径直照在它身上,雪花就这样融化消失了,仅仅升腾着微微能被察觉出的蒸汽。

从窗户的位置看不到天空,不过,天空应该是万里无云,湛蓝无比。所有的影子都变得轻盈而蔚蓝。它们时而在房前小花园投下欢快的斑点,而后沿着厂子的围墙快速飞起,消失在高空的某处,让人们知道,在城市的上空,在变成蔚蓝色的辽阔中,春天的云朵正像遥远的幸福船只的帆布一样在游动。

从打开的小窗子流入一股浓密多汁的空气,像一种不确定的、忧喜交加的倦慵植入心扉。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她消瘦的小脸蛋上闪烁着一双大大的、稍微有些苍白阴影的沉思的大眼睛。此刻,她已忘记了工作的紧急,忘记了代理陪审员赫卢杰科夫的草稿,然而,她却正在想他,她目光也恰巧落在这位高大的淡黄头发男子身上,保养得非常好的面孔,蓄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还有俏皮性感的嘴唇。当他跟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说话时,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甚至能听出来他自信的嗓音中,暗含某种不屑、戏谑色彩,在这种嗓音里如此清晰如此委婉地爆发出特别的音调。向她转递自己的文件时,他总是转用亲密朋友间开玩笑时的语调,温暖而又神秘地看着她的眼睛,同时还将她的小手在自己精心保养的手掌里放上片刻。当他的双眸变得如此诚恳感人时,他总是故意拖长声音说:

“无——聊——啊,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您怎么能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呢?……我真是不能理解您……难道您就不曾想过跳出这一轨道,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样去行事吗?哪怕会违背所有人的意愿……”

在他眯起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暗光,这像极了猎人的眼神,当他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了他所追踪的猎物。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完全意会他的想法和愿望,这些他还不敢全盘说出的话。她感到既羞愧又愉悦。这些含混的暗示让她内心无法平静,有时候还会无意识地让她感到失落,似乎她所想要的是他不再耍滑头,不再说些高尚的言辞,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出他所想要的是什么。在她这芳龄26岁的柔美而又匀称的身体里似乎居住着两种感受:一种是渴求着什么,另一种是没来由地觉得厌恶且愤怒。不过,有时候赫卢杰科夫还神秘地加上一句:

“对了,您是不是在我们这里待不久了?”

姑娘变得伤心起来了:赫卢杰科夫这句话说得一点玩笑意思都没有,但是他应该很清楚的,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我们这里”已经待了7年了。她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会有一丝恐惧涌上心头,她眼角的皮肤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并且慢慢地松弛下来,让人想到秋日花瓣那最后的柔韧。并且这种慢慢地凋萎在全身都能感觉到:很少想笑,更频繁地陷入深思,甚至还会无缘由地哭泣。有时候还会处于无动于衷的情绪中,不想看到任何人,自己身上裹一张毯子,一连几个小时就在窗旁坐着,大大的眼睛盯着花园,还有在城市的灰暗屋顶后的远处渐渐地暗淡下去的夜空。

还是在不久前,每个人都会引起她的兴趣,就像玩具一样,而现在,所有熟人当中只剩下两三位还能稍微引起她的注意,而其他人都让她觉得无聊且失望。在野餐或散步时,她会在欢快喧闹和奔跑中沉默不语并且独自一人。

现在,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盯着房前小花园看时,想到了那些事情,她变得心痛起来。真想痛快地低声哭一场。她感到对某种事物非常不舍,却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或许是那生活中本应该有的,但是却缺失的东西吧。她知道,这是爱情,但是,是什么样的爱情呢,她自己也无法回答。想象力曾为她勾画了幸福的模样,那时梦想还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那时,爱情似乎是快乐的、美丽的事情,就像节日一般,但是当某一个男性的面孔从迷雾后显露出来,并且开始带着那种直白的恬不知耻的思想冲她微笑时,节日的火焰消失了,像油烟一样,一团团升起,只剩下鄙俗,动物的行径,愚蠢而不堪,就像那张被弄脏的床单一样。

很久以前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就知道了,在男人与女人的爱情中什么是主要的,当某个瞬间,她惭愧地、用思想之余想象了一下自己赤裸的身体和男子激动的面孔,她会感到难受,恶心并且羞愧,她甚至想到藏起来,逃跑或蒙上头,谁也不见,谁也不听。

“不过就是这样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生活的!这就是爱情啊!”她带着一种极度的不解对自己说,“但是在这方面为什么会有美……为什么需要它?”

有时候她觉得在这方面存在着某种错误。并且这种错误不知道为什么同那些男性融汇为一点,而她却不得不居住在这些男性的社会里。

不知道何故她仍旧非常清晰地记得那些画面:他们中的每一位会如何走过来,用什么样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如何亲吻,而后接下来又是什么……哪怕有一点神秘也好,哪怕卖一点关子,而不是如此愚蠢地直接凸显出来……这污秽!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面孔痛苦地挤作一团,她忧伤地看着小花园,强烈地感觉到需求什么,从她明亮的大眼睛里,那柔顺的秀发里,还有那香肩翘臀的曼妙身体里,还有那长着娇小手指的如雕似琢的双臂里散发出寻求解放的东西,但是她却没有看到任何相似的事物。

“您总是在幻想着什么?”她所熟悉的,稍微有些嘲笑但是婉转取悦的声音。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打了一个冷战,转过身来,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小小的敏感地藏在蓬松的头发之中的耳朵,就像小兔子的耳朵一样。

她的面前站着赫卢杰科夫,他微笑着,眯起的眼睛里稍微流露出水汪汪的光芒。

“哎呀,对不起,上帝呀……我还没有做完!”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愧疚地说出了这些话。而赫卢杰科夫假装皱起了眉头:“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呀?要罚款!……没什么,没什么,我现在不着急!”他满眼露着笑意,走开了。

不过,从他犹豫不决的动作,还有他不知所措环视四周的神情,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明白了,这份材料非常紧急,并且赫卢杰科夫现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似乎犹豫了片刻,而后就去翻某本书,翻了两三页就放下了,决定回自己办公室了。

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感觉到了这一切。并且她很清楚,如果换成别人,这种马虎会带来什么,并且她也清楚,这些其他人也心知肚明,为什么总是冰冷如霜、挑剔至极的赫卢杰科夫现在却如此奇怪地温和且富有同情心。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变得惭愧难当:有那么一个瞬间,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觉得,她现在正赤身裸体,而所有这些嫉妒的目光都责备地盯着她赤裸的身体,盘算着,这样的身体值不值得被赫卢杰科夫占有?很快将被占有吗?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垂下了头,在无助、羞愧的重压之下,她躬下身子忙文件,急忙地敲打着打字机上的按键,却不停地出错。她的两颊发烫,眼睛也不听使唤地流下了眼泪,里面充满了屈辱和对赫卢杰科夫,周围所有人,那些想着肮脏的事情的人们的憎恶感,甚至也憎恶自己,似乎自己在某些方面犯下了错误。

当文件准备好了之后,她的情绪才平静了下来,她的内心里也出现了异样的情绪。

“给您。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原谅我,维克托·弗拉基米罗维奇。”她走进赫卢杰科夫的办公室,开了口,她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而又娇媚。甚至她的高跟鞋的敲打方式都变得特别了,似乎是在跳舞。她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位任性且被宠坏的人的魅力影响。这激发了她放肆的感受。她真想一下子坐到他的办公桌上,将手套甩到公文上,而后踢踏着皮鞋的脚尖,带着嘲笑的色彩盯着愣住的赫卢杰科夫看,并且也想看看那些透过开着的门嫉妒地关注她的行踪的人们。

不过,当赫卢杰科夫的目光对小妇人的全身进行打量时,这种打量终究让人觉得厌恶且有屈辱性的赤裸感。

第二章

演奏着音乐,有一群人说笑着,走动时弄得裙子沙沙作响,他们在音乐舞台前面走动着。这是一个月明之夜,月亮挂在树梢和路灯之上的某个高处。不过,月亮是看不到的:

路灯越来越亮,让人越来越兴奋。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悄悄地顺着人群走动,她的身边是一位沉默不语的高个子军官,他的一个肩膀向前倾着,为了不碰到迎面走来的女性。他有着一张忧心忡忡而又无药可救地坠入爱河的脸。

“太无聊了!”姑娘任性地说,“哪怕随便说些什么……您为什么总是不说话呀?”

高个子军官整个身子都动了起来,无助地环顾四周。

“是呢,不知为什么今天谁都没看到……”他开口了,并对自己少有的机智感到高兴。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却无缘无故并且带着她那种残忍的女性的专横发起了脾气。

“您觉得,我非要有什么人陪着吗?是您本人呀?”

“我,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天呢……”军官尴尬地嘟囔着。

“天呢!”姑娘失望地模仿着,“那,您讲点什么吧……就讲一讲,您什么时候有没有坠入过爱河?”

在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声音里流露出忧伤:她事先都知道了答案。

“我……我就是现在坠入了爱河呀,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您自己非常清楚……”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再说一遍——我知道!我并不是想聊这个……那以前呢?还有第一次呢?”

军官尴尬地红了脸,甚至想躲入自己长长的骑兵军大衣的衣襟里。

“第一次?”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