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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大马士革之路

通往大马士革之路

从荒淫无度、恣情纵欲到生与死的安然结合——通往大马士革之路。

平静无风的春日傍晚,车轮在热闹喧嚣的街道上辘辘碾过,表情凶狠的流浪汉和年老体衰的女人们一起兜售着娇羞的铃兰花。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克鲁仁尼娜刚从医生那儿走出来。听了医生的话后,她难过得满脸通红,浑身因为羞愧和悲伤而抖个不停。即便她是个年轻姑娘,也不得不忍受这一切。她感觉那些候诊的病人们,包括那个站在前厅的清洁工都在嘲笑她,他们的笑容像毒蛇般啮咬着她的心。

谁会娶她这么丑的女人?寡淡无味、拘谨扭捏,在男人面前总是手足无措。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一照镜子便会绝望。镜子诚实得令人厌恶,它总是把一切都映照出来,毫无恻隐之心。她是个相貌丑陋、毫无魅力的女人,尽管脸上还有些许细节能讨人喜欢:她的双眼深邃、聪慧、有神,脸颊和下巴上长着可爱的酒窝,浓密的秀发宛如秋日的夜幕。然而它们太过零散,无法令容貌增色,与这张黯淡无光的脸和这具与优雅沾不上边儿的躯体搭在一处,显得十分不和谐。

谁会娶她?她会是谁的妻子?

由于职业的缘故,医生心如铁石、出口伤人。

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脸上讪讪的,嘴里嗫嚅道:

“可是,医生,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我的原因?我连未婚夫都没有。”

医生耸了耸肩。

“自然现象而已,”他冷冷说道,“您吃什么药都不会有用。”

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在街上走着,双腿发抖、脚步虚浮,心中既惊慌又羞愧。她走过熟悉的十字路口和人行道,来到了这间位于四楼的公寓。她的朋友娜塔莉亚·伊力伊尼奇娜·奥普立齐娜在这儿居住。奥普立齐娜人很善良,精力旺盛,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胸脯圆润饱满,是个可爱的姑娘。

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只要再过一会儿,再过一天,她可能都羞于启齿,然而此时此刻,这些话被十分自然地说了出来。奥普立齐娜一看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低垂的脸庞和糟糕的脸色就明白出事了,知道她肯定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烦心事。奥普立齐娜开始细细询问她出了什么事。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坐下来,含羞带怯地笑了笑便开了口,她讲得特别认真,就像在背诵烂熟于胸的课文。

讲完她便哭出声来,奥普立齐娜一面思考,一面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桌上的玻璃烛台都被她沉重的脚步震得叮当作响。

“我觉得吧,”她说,“没什么好哭的,心痛不如行动。真就没人看得上你?”

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可怜巴巴地承认道:

“没有。”

奥普立齐娜说:

“这些男人呐,太龌龊了!只要脸蛋儿长得漂亮,即使是个十足的草包,他们也愿意献殷勤,长得不漂亮的连看都不看一眼。太令人气愤了,这不公平。”

她突然停下脚步,走到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身边,似乎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

“我帮帮你吧。我这儿刚好有一个合适的……简单说呢,就是有个人和我很要好,他喜欢和单纯的女孩儿打交道。我替你安排一下。”

过了几天,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坐在一家豪华餐厅的包间里,身旁是个四十出头、穿着体面的先生,两人聊得不甚投机。桌上摆着清淡、昂贵的晚餐,有牡蛎和香槟。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一直在给自己打气,努力掩饰心中的窘迫。先生名叫谢尔盖·格利高里耶维奇·塔舍夫,席间不停地称赞她聪明、智慧、有文化。

“我很久都没有度过这么舒心的夜晚了。您是我在彼得堡认识的女人里最聪明的。”

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迟疑地盯着他黑色的头发和挺得过于笔直的身体,盯着他不讨人喜欢的、凸出的嘴,盯着他又短又硬的黑胡子。她觉得他说这些只是因为没法称赞她的外表,只能说点儿让人开心的话来拉近两人的距离。

她偶尔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境和臆想。她不漂亮,有点儿驼背,成天穿着黑色的裙子,系着寒酸的蓝色小领带;笨手笨脚的,没去过餐厅,既不会开电灯,也不懂怎么吃洋蓟。这个陌生的地方四壁都贴着烦人的墙纸,老式镜子摆得到处都是。墙角放着一架钢琴,旁边垂挂着天鹅绒面料的深红帘子,帘后似乎还隐藏着什么东西。是什么呢?洗手池?床?优雅的先生梳着分头,一脸无精打采,硕大的淡黄色牙齿像一颗颗扁杏仁,唇边和眼周皱纹遍布。她觉得他周身的穿戴非常华美,细麻布衬衫上那个深石榴色胸饰特别漂亮。

是什么让他们聚在这里?为什么她和他,如此陌生的两个人,现在竟然能坐到一起?那些寻常事物,街道、城市乃至整个外界都被一道厚重的深红帘幕隔绝在外。

舒适的氛围中渗透出丝丝古怪,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似乎中了惑心的妖术。白色水仙和红色康乃馨插在桌子中央的水晶花瓶里,阵阵香气飘散在暖洋洋的空气中。高脚杯里的葡萄酒轻轻荡漾,令人感到舒适、温暖、愉悦。

她忘记了这些事情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忘记了她来到这里的原因,把与此相关的记忆全都抛却到了金色酒液中。她就那么坐着、说着,满心欢喜地回答着他的问话。她认识一个教授,他讲了个关于这个教授的笑话,听完后她甚至笑出了声。

笑话快讲完时塔舍夫说:

“真不知道有文化的人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仅就这个方面而言,我还能吹嘘下自己,因为我从未碰过我不爱的女人。”

酒杯里漂着没化完的冰块,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似乎被凉到了,颤抖了一下。塔舍夫继续说道:

“我们爱的女人也可以不美啊。美是什么?难道美不是个难以捉摸的概念吗?不过,一个女人的内心必须温柔,还得拥有女性特有的那种永恒的、神秘的、源于本能的魅力。一对男女之间首先会生长出一根无法察觉的细线,然后才会坠入爱河。”

他白里透黄的面庞染上了某种特殊意味,焕发出异样的神采。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丑陋的大牙齿在高高凸起的洋红色嘴唇下闪闪发光。

大圆盘里的牡蛎又湿又凉。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小心翼翼地挑了两块放进自己的餐碟,局促不安地等待着,希望男人能拿起刀,为她展示怎么处理这种她从未见过的食物。

“要加柠檬还是?”他问道,殷勤地递过水晶小碟,碟子里放着一个黄色小杯和一把镀金餐叉。

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无法摆脱的窘境,她从发根到肩膀都羞得通红。他似乎明白了,拿起刀灵巧地打开了牡蛎壳,迅速把那滑溜溜的肉团吃进嘴里。

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心底涌起一阵感激,甚至是某种好感。他帮她度过了这难熬的几分钟。可接下来呢?

克拉夫季娅·安德烈耶芙娜心中既害怕又好奇,这一切都如梦似幻,极不真切。两人接下来又就着金色酒杯喝了葡萄酒,吃了水晶盏中的金黄菠萝片,谈论了关于美、女人和爱的话题。模糊的话音透过雾气隐隐传了出来。

“美是什么?”没人知道,但都想知道,然而这不是重点。

“你今天一点儿都不美,却有种特别的可爱……”塔舍夫朗诵道。

他喜欢炫耀自己对外国新锐诗人的了解,经常观看各类演出,还要写书、讲课,在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和半学术会议上当主席,到国外出差。他的时间都是怎么安排过来的!

隔壁大包厢里欢声笑语不断。玛特奇什舞曲、步态舞曲,还有茨冈人的曲子,轻歌剧类的曲子次第传来。有人为了唱高音吼得声嘶力竭:

“我不停亲吻……”

他每次都停在相同的位置,伤心大叫:

“不行,我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