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肖珊夫妇客气地送我们到大门口。他们的笑容,在夕阳的映照下让人难忘。
我们走出一程,那门才悄悄关上。盛钟健老师随即对我说:“这么和蔼可亲的人,该说话的时候还很勇敢。去年在上海文代会上的一个发言,直到今天还受到非难。”
“什么发言?”我问。
“你可以到图书馆找来读一读。”盛老师说。当天晚上我就在图书馆阅览室里找到了这个发言。发言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有点害怕那些一手拿框框、一手捏棍子到处找毛病的人,固然我不会看见棍子就缩回头,但是棍子挨多了,脑筋会震坏的。碰上了他们,麻烦就多了。我不是在开玩笑。在我们社会里有这样一种人,人数很少,你平时看不见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你一开口,一拿笔,他们就出现了。
他们喜欢制造简单的框框,也满足于自己制造出来的这些框框,更愿意把人们都套在他们的框框里头。
倘使有人不肯钻进他们的框框里去,倘使别人的花园里多开了几种花、窗前树上多有几声鸟叫,倘使他们听见新鲜的歌声、看到没有见惯的文章,他们会怒火上升,高举棍棒,来一个迎头痛击……
他们人数虽少,可是他们声势浩大,寄稿制造舆论,他们会到处发表意见,到处寄信,到处抓别人的辫子,给别人戴帽子,然后到处乱打棍子,把有些作者整得提心吊胆,失掉了雄心壮志。
据老人们回忆,当时上海文化界的与会者,听巴金讲这段话的时候都立即肃静,想举手鼓掌,却又把手掌抬起来,捂住了嘴。只有少数几个大胆而贴心的朋友,在休息时暗暗给巴金竖大拇指,但动作很快,就把大拇指放下了。
为什么会这样?从具体原因看,当时上海文化界的人都从巴金的发言中立即想到了“大批判棍子”姚文元,又知道他的后面是张春桥,张的后面是上海的市委书记柯庆施。这条线,巴金应该是知道的,所以他很勇敢。
但是,我后来在长期的实际遭遇中一次次回忆巴金的发言,才渐渐明白他的话具有更普遍的意义。一个城市在某个时间出现姚文元、张春桥这样的人毕竟有点偶然,但巴金的话却不偶然,即使到中国别的城市,即使到今天,也仍然适用。
让我们在五十年后再把巴金的论述分解成一些基本要点来看一看——
第一,使中国作家提心吊胆、失掉雄心壮志的,是一股非常特殊的力量,可以简称为“棍子”,也就是“那些一手拿框框、一手捏棍子到处找毛病的人”。
第二,这些人的行为方式分为五步:自己制造框框;把别人套在里边;根据框框抓辫子;根据辫子戴帽子;然后,乱打棍子。
第三,这些人具有蛰伏性、隐潜性、模糊性,即“平时看不见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的专业定位,更是不可认真寻访。
第四,这些人嗅觉灵敏,出手迅捷。只要看到哪个作家一开口,一拿笔,他们便立即举起棍子,绝不拖延。
第五,这些人数量很少,却声势浩大,也就是有能力用棍子占据全部传播管道。在制造舆论上,他们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狼群。
第六,这些人口头上说得很堂皇,但实际的原始动力,只是出于嫉妒的破坏欲望:“倘使别人的花园里多开了几种花,窗前树上多有几声鸟叫,倘使他们听见新鲜的歌声,看到没有见惯的文章,他们会怒火上升,高举棍棒,来一个迎头痛击。”
第七,尽管只是出于嫉妒的破坏欲望,但由于这些人表现出“怒火”,表现出“高举”,表现出“痛击”,很像代表正义,因此只要碰上,就会造成很多麻烦,使人脑筋震坏。中国文化界的暴虐和胆怯,皆由此而来。
以上七点,巴金在一九六二年五月九日已经用平顺而幽默的语气全都表述了,今天重温,仍然深深佩服。因为隔了那么久,似乎一切已变,姚文元、张春桥也早已不在人世,但这些“棍子”依然活着,而且还有大幅度膨胀之势。
巴金的发言还隐藏着一个悖论,必须引起当代智者的严肃关注——
他是代表着受害者讲话的,但乍一看,他的名声远比“棍子”们大,他担任着上海作家协会主席,当然稿酬也比“棍子”们多,处处似乎属于“强者”,而“棍子”们则是“弱者”。但奇怪的现象发生了:为什么高举着棍棒挥舞的“弱者”双手,总是那么强蛮凶狠?为什么颤栗于棍棒之下的“强者”生灵,总是那么羸弱无助?
这个深刻的悖论,直指后来的“文革”本质,也直指今天的文坛生态。
其实,中国现代很多灾难都起始于这种“强弱涡旋”。正是这种“似强实弱”、“似弱实强”的倒置式涡旋,为剥夺、抢劫、嫉恨,留出了邪恶的舆论空间和行动空间。这就在社会上,形成了以民粹主义为基础的“精英淘汰制”;在文化上,形成了以文痞主义为基础的“传媒暴力帮”。
巴金凭着切身感受,先人一步地指出了这一点,而且说得一针见血。
就在巴金发言的两个星期之后,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五日,美联社从香港发出了一个电讯。于是,大麻烦就来了。
美联社的电讯稿说:
巴金五月九日在上海市文学艺术家第二次代表大会上说:缺乏言论自由正在扼杀中国文学的发展。
他说:“害怕批评和自责”使得许多中国作家,包括他本人在内,成为闲人,他们主要关心的就是“避免犯错误”。
巴金一向是多产作家,他在共产党征服中国以前写的小说在今天中国以及在东南亚华侨当中仍然极受欢迎。但是在过去十三年中,他没有写出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这位作家说,看来没有人知道“手拿框子和棍子的人们”来自何方,“但是,只要你一开口,一拿笔,他们就出现了”。
他说:“这些人在作家当中产生了恐惧。”
这位作家要求他自己和其他作家鼓起充分的勇气,来摆脱这样的恐惧,写出一些具有创造性的东西。
美联社的电讯稿中还说,当时北京的领导显然不赞成巴金的发言,证据是所有全国性的文艺刊物都没有刊登或报道这个发言。原来美联社的电讯晚发了两个星期,是在等这个。
美联社这个电讯,姚文元、张春桥等人都看到了。于是,巴金成了“为帝国主义攻击中国提供炮弹的人”。
那么,我那天与盛钟健老师等人一起进入的院子,居然是“炮弹库”。
五
姚文元、张春桥他们显然对巴金的发言耿耿于怀,如芒在背。几年后他们被提升为恶名昭著的“中央文革小组”要员,权势熏天,却一再自称为“无产阶级的金棍子”。“棍子”,是巴金在发言中对他们的称呼,他们接过去了,镀了一层金。
我一直认为,文革运动,也就是“棍子运动”。
巴金几年前的论述,被千万倍地实现了。中国大地,除了棍子,还是棍子。揭发的棍子、诽谤的棍子、诬陷的棍子、批斗的棍子、声讨的棍子、围殴的棍子……整个儿是一个棍子世界。
几年前唯一对棍子提出预警的巴金,刹那间显得非常伟大。但他自己,却理所当然地被棍子包围。那扇我记忆中的深秋夕阳下的大门,一次次被歹徒撞开。肖珊到附近的派出所报警,警方不管。巴金所在的上海作家协会,立即贴满了批判他的大字报。多数是作家们写的,但语言却极为恶浊,把他说成是“反共老手”、“黑老k”、“反动作家”、“寄生虫”……平日看起来好好的文人们,一夜之间全都“纤维化”、“木质化”了,变成了无血无肉的棍子,这是法国荒诞派作家尤奈斯库写过的题材。
在上海作家协会里,长期以来最有权势的,是来自军队的“革命作家”。“文革”爆发后,以胡万春为代表的“工人造反派作家”正式掌权。“革命作家”里边矛盾很大,争斗激烈,争斗的共同前提,一是争着讨好“工人造反派作家”,二是争着对“死老虎”巴金落井下石。因此,偌大的作家协会,几乎没有人与巴金说话了,除非是训斥。
巴金并不害怕孤独的“寒夜”。每天,他从巨鹿路的作家协会步行回到武康路的家,万分疲惫。他一路走来,没想到这个城市会变成这样,这个国家会变成这样。终于到家了,进门,先看那个信箱,这是多年习惯。但信箱是空的,肖珊已经取走了。
后来知道,肖珊抢先拿走报纸,是为了不让丈夫看到报纸上批判他的一篇篇由“工人造反派作家”写的文章。她把那些报纸在家里藏来藏去,当然很快就被丈夫发现了。后来,那个门上的信箱,就成了夫妻两人密切关注的焦点,谁都想抢先一步,天天都担惊受怕。
他们的女儿李小林,早已离开这个庭院,与我们这些同学一起,发配到外地农场劳动。她在苦役的间隙中看到上海的报纸,上面有文章说巴金也发配到上海郊区的农场劳动去了,但是,“肩挑两百斤,思想反革命”。两百斤?李小林流泪了。
当时在外地农场,很多同学心中,都有一个破败的门庭。长辈们每天带着屈辱和伤痕在门庭中进进出出,一想,都会像李小林那样流泪。我心中的门庭更是不敢多想,爸爸已被关押,叔叔已被逼死,只剩下了年迈的祖母和无助的母亲,衣食无着……
重见门庭是一九七一年林彪事件之后。“文革”已经失败却还在苟延残喘,而且喘得慷慨激昂。周恩来主政后开始文化重建,我们回到了上海,很多文化人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这在当时叫做“落实政策”,有“宽大处理”的意思。但是,那条最大的棍子张春桥还记恨着巴金的发言,他说:“对巴金,不枪毙就是落实政策。”当时张春桥位居中央高位,巴金当时的处境,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