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地位高低,他毫不在乎;对于艺术得失,他绝不让步。
对于我的辞职,他听了等于没听;但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传言,说我有可能要“搁笔”了,便立即远道赶到上海,在我家里长时间坐着,希望不是这样。
那夜他坐在我家窗口,月亮照着他儒雅却已有点苍老的脸庞。我一时走神,在心中自问:眼前这个人,似乎什么也不在乎,却那么在乎文学、在乎艺术。他,难道就是那位著名将军的后代吗?
但是我又想,白崇禧将军如果九天有知,也会为他的后代高兴,因为这符合了那位美国将军亚当斯的构思。
五
从林怀民先生在旅馆里天天布置的鲜花,到白先勇先生以记者的身份对我的采访,我突然明白,文化的魅力,就在于摆脱名位,摆脱实用,摆脱功利,走向仪式。
只有仪式,才能让人拔离世俗,上升到千山肃穆、万籁俱静的高台。
有人问我:“你说了台湾文化的很多亮点,那么,最重要又最难以模仿的亮点是什么?”
我回答:“仪式。那种溶解在生活处处的自发文化仪式。”
从四年前开始,台湾最著名的《远见》杂志做出一个决定,他们杂志定期评出一个“五星级市长”,作为对这个市长的奖励之一,可以安排我到那个城市作一个文化演讲。可见,他们心中的最高奖励,还是文化。这样的事情已经实行了多次,每当我抵达的那天,那个城市满街都挂上了我的巨幅布幔照片,在每个灯柱、电线杆上飘飘忽忽,像是我要竞选高位。我想,至少在那一天,这座城市进入了一个文化仪式。直到我讲演完,全城的清洁工人一起动手,把我的巨幅布幔照片一一拉下、卷起,扔进垃圾堆。
扔进垃圾堆,是一个仪式的完满终结。终结,是为了开启新的仪式。
我在台湾获得过很多文学大奖,却一直没有机会参加颁奖仪式。原因是,从评奖到领奖,时间很短,我的签证手续赶不上。但终于,二〇一一年,我赶上了一次。
先有电话打来,通知我荣获“桂冠文学家”称号。光这么一个消息我并不在意,但再听下去就认真了。原来,这是台湾对全球华语文学的一种隆重选拔,因此这次的评委主任是原新加坡作家协会主席、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主任王润华教授。设奖至今几十年,只评出过四名“桂冠文学家”,我是第五名。前面四名中,两位我认识,那就是白先勇先生和高行健先生,其他两位已经去世。
颁奖仪式在元智大学,要我作获奖演讲。然后,离开会场,我领到一棵真正出自南美洲的桂冠树,由两名工人推着,慢慢步行到栽植处,路边站满了祝贺我的民众。到了栽植处,我看到一个美丽的亭子,亭子前面的园林中,确实已种了四棵树,每棵树下有一方自然形态的花岗石,上面刻着获奖者的签名。白先勇先生的签名我熟悉,而他那棵树,则长得郁郁葱葱。我和几个朋友一起铲土、挖坑、栽树、平整。做完,再抬头看看树冠,低头看看签名石,与围观者一一握手,然后轻步离开。
我想,这几棵桂冠树一定会长得很好。白先勇先生当年给我写了那么多横穿地球的信,想把华语文学拉在一起,最后,居然是相依相傍。
于是,颁奖仪式也就成了生命仪式。
六
文化是一种手手相递的炬火,未必耀眼,却温暖人心。余光中先生也是从白先生推荐的出版物上认识了我,然后就有了他在国际会议上让我永远汗颜的那些高度评价,又有了一系列亲切的交往,直到今日。
余光中先生写过名诗《乡愁》。这些年大陆很多地方都会邀请他去朗诵,以证明他的“乡愁”中也包括着当地的省份和城市。那些地方知道他年事已高,又知道我与他关系好,总是以我有可能参加的说法来邀请他,又以他有可能参加的说法邀请我,几乎每次都成功,变成一场场的“两余会讲”。
“会讲”到最后,总有当地记者问余光中先生,《乡愁》中是否包括此处。我就用狡黠的眼光看他,他也用同样的眼光回我。然后,他优雅地说一句:“我的故乡,不是这儿,也不是那儿,而是中华文化。”
我每次都立即带头鼓掌,因为这种说法确实很好。
他总是向我点头,表示感谢。
顺便他会指着我,加一句:“我们两个都不上网,又都姓余,是两条漏网之鱼。”
我笑着附和:“因为有《余氏家训》。先祖曰:进得网内,便无河海。”
但是,“两余会讲”也有严峻的时候。
那是在马来西亚,两家历史悠久的华文报纸严重对立、事事竞争。其中一家,早就请了我去演讲,另一家就想出对策,从台湾请来余光中先生,“以余克余”。
我们两人都不知道这个背景,从报纸上看到对方也来了,非常高兴。但听了工作人员一说,不禁倒抽冷气。因为我们俩已经分别陷于“敌报”之手,只能挑战,不能见面。
接下来的情节就有点儿艰险了。想见面,必须在午夜之后,不能让两报的任何一个工作人员知道,甚至,连怀疑的可能都没有。后来,通过马来西亚艺术学院院长郑浩千先生,做到了。鬼鬼祟祟,轻手轻脚,两人的外貌很多人认识,而两家大报的耳目又是多么密集。终于,见面,关门,大笑。
那次我演讲的题目是反驳“中国崩溃论”。我在台湾经济学家高希均先生启发下,已经懂一点经济预测,曾在《千年一叹》、《行者无疆》中提早十年准确预测了欧洲几个国家的严重经济趋势,因此反驳起来已经比较“专业”。
余光中先生在“敌报”会演讲什么呢?他看起来对经济不感兴趣,似乎也不太懂。要说的,只能是文化,而且是中华文化。如果要他反驳“中华文化崩溃论”,必定言辞滔滔。
那么,我们还是紧密呼应,未曾造成“以余克余”的战场。
七
从林怀民,到白先勇、余光中,我领略了一种以文化为第一生命的当代君子风范。
他们不背诵古文,不披挂唐装,不抖擞长髯,不玩弄概念,不展示深奥,不扮演菁英,不高谈政见,不巴结官场,更不炫耀他们非常精通的英语。只是用慈善的眼神、平稳的语调、谦恭的动作告诉你,这就是文化。
而且,他们顺便也告诉大家:什么是一种古老文化的“现代型态”和“国际接受”。
云门舞集最早提出的口号是:“以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但后来发现不对了,事情产生了奇迹般的拓展。为什么所有国家的所有观众都心驰神往,因此年年必去?为什么那些夜晚的台上台下,完全不存在民族的界线、人种的界线、国别的界线,大家都因为没有界线而相拥而泣?
答案,不应该从已经扩大了的空间缩回去。云门打造的,是“人类美学的东方版本”。
这就是我所接触的第一流艺术家。
为什么天下除了政治家、企业家、科学家之外还要艺术家?因为他们开辟了一个无疆无界的净土、自由自在的天域,让大家活得大不一样。
从那片净土、那个天域向下俯视,将军的兵马、官场的升沉、财富的多寡、学科的进退,确实没有那么重要了。根据从屈原到余光中的目光,连故土和乡愁,都可以交还给文化、交还给艺术。
艺术是“云”,家国是“门”。谁也未曾规定,哪几朵云必须属于哪几座门。仅仅知道,只要云是精彩的,那些门也会随之上升到半空,成为万人瞩目的巨构。这些半空之门,不再是土门,不再是柴门,不再是石门,不再是铁门,不再是宫门,不再是府门,而是云门。
只为这个比喻,我们也应该再一次仰望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