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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逃向海边

七、逃向海边

终于,我对马兰说,决定离开上海,到她工作的安徽合肥定居。

马兰大喜过望,却又忧心忡忡:“你这么一个纵横世界的文化人,陷在合肥这样的小地方,会不会处处不便?”

我说:“正因为纵横世界,哪个角落都可以安居。为什么要结婚?就是为了走投无路时有地方逃,逃到老婆身边。”

比起上海,当时合肥还相当贫困落后。我们住在三里街一处简陋的宿舍里,我在那里写了《霜冷长河》和《秋千架》。

中国科技大学的朱清时校长听说我定居合肥了,就聘请我担任他们学校人文学科的兼职教授。我想,这也是我在合肥的一个不错工作,就答应了,而且已经开始认真地讲课。

在合肥几年,我心里很安静。妻子经常要带着剧院到各地演出,一出去就演很多场。当时国内有几家报刊在全国各省做问卷调查,问广大民众最喜欢哪个剧种,最喜欢哪个演员,她领军的剧种和她本人,几次都名列第一。

马兰主演的《秋千架》,曾经创下北京长安大戏院演出档期最长的纪录。

马兰主演的《秋千架》。

马兰主演的《秋千架》。

马兰大胆地在东方古典美学的演出中溶入了现代舞,受到极高评价。

马兰主演的《长河》,在上海大剧院演出时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她不管到哪个城市演出,都一票难求。即使在台湾大选期间,剧场外面每天晚上拥挤着几十万为选举“造势”的民众,没有一个剧团敢于在这种时候卖票,而她的演出还是场场爆满。在大陆很多城市,她都创造了连续演出场次最高的纪录。戏剧危机,在她身上从未体现。

她的顶级票房,没有牵制她大胆的国际化实验。而她的实验,也没有影响她的票房。在这方面,我与她心心相印。她对于我的学术著作《世界戏剧学》、《艺术创造学》,并不陌生。

她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戏迷,组成了一个庞大的联盟。如果她去北京演出,那个联盟的各地成员都会用各种交通方式赶到北京,由北京的成员负责接待。在这个群体中,我一律被叫为“姐夫”。这一叫,使得踉跄于陌路上的我也稍稍有了一点安全感。

但是,最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妻子几次回家,表情奇异地告诉我,不知怎么回事,上上下下突然都躲着她的目光。

一位刚刚退休的省委领导把她找去,悄悄告诉她:“他们的‘局’排定了,没有你。你还是走吧!”

她惊讶而又慌乱地看着领导,说不出一句话,只在心里问:“他们”是谁?什么叫“局”?我为什么要走?走到哪里去?……

那些日子,马兰只是等,等一个说法,却不问、不求、不争。她的人格等级和艺术等级,是由许多“不”字组成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打破。在等的过程中,她一直在猜测其中原因,而且全往自己身上找。

“也许那次北京官员来视察,我没有听从省里的意思去参加联欢会?”“也许是我从来没有向上级汇报过思想?”“也许我宣布不再参加评奖,会影响官员的政绩?”“也许他们动员我入党,我因为怕开会没答应?”……

我说:“不,都不是。主要是你创建东方音乐剧的大踏步实践,严重超越了这里的文化管理体制。正好,又遇到了我的事情。全国那么多人在报纸上对我的长时间围攻,给这里造成一个强烈的印象。”

妻子没有反驳。

那年,她才三十八岁。和当年严凤英离开人世,是同样的年龄。所不同的是,她已经把自己所在的剧种,推到了当代国际戏剧学的大门口,只差了几步。

上海没法留了,安徽不让留了,我们能到哪里去呢?

马兰最看不得的,是爸爸、妈妈的遭遇。就在前不久,当马兰带着剧院到海内外演出让大家都风光无限的时候,爸爸、妈妈几乎天天都遇到热情的笑脸。现在,大多数笑脸都冰冻了。老人家又回到了做“右派”的年月,面对着一双双冷眼。少数人想走过来安慰几句,却又前后左右地警惕着不要被别人看见,像做地下工作一样。

三里街的住所看不到旭日,却能看到一小角夕阳。马兰背靠着几件徽派的木雕看着我,久久不说话。

她平日几乎不流泪,这次却流泪了。她赶忙擦去,别过身去看夕阳。

这个夕阳下的剪影,让我几天失眠。

有一个我早年的学生刘胜佳来敲门。他告诉我,有一个城市,人人匆忙得连在路上撞到了也不会停下步子来争吵,谁也舍不得花时间写文章骂人,而且那儿也没有几个文化人,根本不会在乎你们。那个城市,就是深圳。

我一听,居然有地方谁也不在乎我们,那该多好!那就不会再有攻击,再有排挤。于是,决定立即动身去深圳。当时深圳的房子还不贵,我用稿酬买了一套住下,不久,把岳父、岳母也接去了。

在深圳,我和马兰都没有工作,不用上班,就把精力全部花费在房子装修上。

好在两人都吃过苦,什么劳累活都扛得下来。为了办各种手续需要在一个个小窗口排队,那是马兰的事,好在深圳没有多少人能把她认出来。我负责买各种零碎的家具,主要是到那些大卖场的摊子里买,还学会了讨价还价。两人每天回家,都尘土满身、腰酸背疼。

马兰排队的成果之一,是家里装了电话。想把号码告诉朋友们,但是,两个人失神地想了半天,想不出几个需要通话的朋友。朋友曾经很多,但在遭难时能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的,却少而又少。

马兰不是话剧演员、京剧演员、歌剧演员,离开安徽就等于失业了。她忍痛忘记耳边如潮的掌声,忘记已经很成气象的戏剧改革,忘记国际同行的热切期待。想到深圳任何一个单位找一份工作。只要不是文艺方面的她都愿意,连重新做一个工人也可以。

她知道,靠我以前从盗版集团牙缝里漏出来的一点稿酬也能过日子,但我现在这样天天挨那么多媒体的狂轰滥炸,也不会再写什么书了。她想,如果以后年纪大了,有了医疗方面的特殊需要,又怎么办呢?

一天晚上,电话铃突然响起,这在我们深圳家里是很少有的。我急忙去接,是广西杨长勋打来的,他是我告诉过电话号码的少数几个朋友之一。

杨长勋在电话里大声说:“太厉害了,你逃到哪里都被他们罩住!你知道他们现在在报纸上骂你什么吗?”

“骂我什么?”我懒懒地问。

“骂你深圳的房子!他们说,你的房子是深圳市政府送的,代价是为他们说好话。”

我一听就直起身来,问:“又是什么人在那儿诽谤?”

“就是那个曾经歌颂你为民族脊梁,后来又编书盗印你文章的那个人,姓肖,好像在一个杂志做编辑。”杨长勋说。

“他不是在北京吗?”我问。

“深圳也有他们的人,“啃余族”早已联网,疏而不漏。在中国,你到哪儿也逃不掉,我早就说过了,还得走!”杨长勋说。

接完电话我愣了好一会儿。这事,不仅仅骂我,还骂到了深圳市政府。深圳市的市长是谁,我都不知道,但是如果我不出来澄清,政府蒙了冤,一定会迁怒于我们。那么一来,我们还能在这座城市住下去吗?

因此,我百般无奈,托北京一位律师打一个官司,只想证明我没有拿过政府的寸土片瓦,那个肖编辑损害了我的名誉权。不久北京的律师来电话,说北京的法院判了,我败诉。

上诉到中级法院,又败诉。两份判决书都写得很深奥,好像是在维护“言论自由”,但是我和律师都看不懂。

原中国政法大学校长,著名法学家江平教授对记者发表谈话,“一套房子并不是一个小皮包,被告当然是侵犯了原告的名誉权”。但是,北京的法院完全不予理睬。

北京的报纸以通版的大字标题刊登了我败诉的消息,口气欢天喜地。

我问了两个在媒体工作的学生:“有没有可能在哪家报纸上说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在深圳购房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的稿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