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来得及打听,它又开走了,却抓走了一个学生。两天后,又来了一辆吉普车,又抓走一个学生。
两个被抓走的学生,原来都是学生造反派的首领。这些天,还有不少上海工人乘长途汽车到县城,然后一批批朝农场赶来,他们也是来审查学生造反派的。
学生造反派,本来在学校里是我们的对头,但到农场后天天一起劳动,早已没有对立,成了朋友。想想也是,他们当时“造反”,只是响应上级号召罢了。我们不接受他们,也只是不理解上级号召罢了。现在上海的工人掌权者要大规模地整治他们,我们的立场立即站到了他们一边。更何况,与我一起跳到洪水里去以身堵坝的二十几名伙伴中,有十个是原来的造反派。我们早已“生死与共”。
突然传来消息,三连正在审查着的一个学生造反派首领,跳水自杀了。
死者是女生,审查她的是上海财经学院的一个工宣队员,农场方面就让那个“齐营副”配合。他们两人一星期来天天轮流找她谈话,结果给谈死了。各连学生一听说,义愤填膺又同病相怜,立即就赶到了三连。
出了人命,罗股长显然急了。他用手指着“齐营副”和那个上海来的工人,厉声问:“你们说,到底查出了她什么问题?”
那个工人支支吾吾地说:“只说她在造反派中被人家叫外交部长,有向政府夺权的嫌疑……”
边上的学生立即大喊:“这是同学间开玩笑,他们上纲上线!”
罗股长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铁青着脸上前一步,说:“我还被老战友叫过总统呢,你来抓吧!”
正在这时,一个胖军医从挂在一角的草帘子里出来,说:“所有的男性都走开十米,转过身去,留下四个女同学帮她换衣服!”
我们立即转过身去,走开几步,站住。女生不是留下四个,而是拥挤着一个也没有走。
她们很快自动地围成了一个圈,组成了一堵人墙。这人墙很厚,有好几层,密密层层地护卫着自己的伙伴,最后一次更衣。
更衣的过程很长,大家屏息静候。
终于,胖军医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大家可以转过身来了。现在要有四名男生与我一起,摇船把她送到县城。”
那位已经停止呼吸的女同学躺在担架上,头面干净,衣着体面。她非常漂亮,直到此刻,表情也没有任何异样。但我觉得她的脸在哪儿见过。对,一定见过,让我想一想……她,她不就是在上海师范学院那个大会上的女主持人吗?
什么都想起来了,女中音,用大动作撩头发,还朝我点了点头。正是她,宣布工人造反派即将进驻大学,而置她于死地的,正是这些进驻者。
此刻,她比那天还显得漂亮,我知道原因。那天她穿的是没有腰身的军装,而今天换上的,是一身最合身、也最普通的上海女装。她这一身,把周围所有女生宽大而破旧的劳动服全都比下去了。女生们早已忘记了自己也有这样的服装,今天由她一穿,全都惊醒了。她成了大家的镜子,照出了一个个渐渐陌生的自我。
当然,我想,刚才女生围着她更衣的时候,还曾被她的肤体惊醒。突然全裸在姐妹们面前的银白色,更是一面镜子,映出了生命的真相。
在这面镜子前,哪有什么派别,哪有什么“文革”?
担架上了船,很快解缆启橹。岸上的男女同学都在岸边跟着船跑,却没有任何杂音。
从第二天开始,罗股长派人调查女学生自杀的具体原因,上海财经学院的那个工人和农场里的“齐营副”,老老实实地接受一遍遍询问。
据他们两人说,这个女学生,由于经常主持大会,出头露面,拥有大量追求者,在上海高校造反派首领中就有五人。这次,他们每个人都“揭发”了她。
对于她的死因,那个工人和“齐营副”都说不明白。三连的同学们说,他们两人也有疑点。那个工人到农场后一见她那么漂亮,眼睛都直了,谈话时只问她与那几个追求者的关系,问得越来越细致,越来越下流,有两个同学偷听到了。至于那个“齐营副”,白天轮不到他,只能在晚上把她带到大堤边,迎着月光坐在土堆上,不知谈了些什么。
这情景我一想便知。很多剧团动手打那些女演员的,主要是暗恋她们的人。批判某位作家的,多数是这位作家的崇拜者。半是追慕半是破坏,通过损害来亲近心中的偶像。
人间的多数灾难,表面出自恶,实际出自爱。
这个女同学一死,整个农场很久没有回过神来。
“那裸体……”女生们一遍遍回忆着。
“那裸体……”男生们一遍遍幻想着。
男生宿舍里,开始讲一些奇怪的故事,听下来,都与裸体有点关系。
我讲的故事是真实的。后来看到有人写过类似的小说,不知是巧合,还是传出去了。
一个极其炎热的夏天,一个离我们农场不远的小镇。一位刚过门不久的少妇在屋子里洗澡,很多窗户里的眼睛在偷看。这在居住拥挤的小镇夏日,是天天发生的事。那年月家家都没有浴室,也不习惯装窗帘,不看人家洗澡还能看什么?但这位少妇实在是过于妖娆了一点,她丈夫才特地装了个窗帘。
这天,少妇已经从木桶里站了起来,慢慢地擦干了身子,一转身发现没拉窗帘便轻轻地惊叫了一声。隔壁的丈夫听到叫声走进屋子,对窗的偷看者全都躲过了身子,只有一个小学教师,还在发傻。
本来这只是一个最小的笑话,但这时“文革”已经开始,正找不到斗争对象,刚刚也在偷看的几个人就站出来,与那个丈夫一起,把小学教师当作了“坏分子”,拉到街边示众。这几个人,也顺便算成了小镇的造反派。
小学教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四周有很多人围着,问长问短。
“不怪他,是我自己没拉窗帘!”那个少妇突然出现了。她带来了一大罐子水给小学老师喝,还拿起一把芭蕉扇,为他打扇。
这情景一时引起轰动,半个小镇的人都挤过来看。少妇的丈夫十分生气,要拉少妇回家,两人当众发生了激烈争吵。
连续送了几天水,打了几天扇,吵了几天架,结果是离婚。
几乎全镇的人都觉得,这位少妇应该与小学教师结婚。
少妇去找了那几个与自己前夫一起造反的男人,说:“我与小学教师结婚后,总不该再叫他坏分子了吧?天下哪有偷看妻子洗澡而成为坏分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