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是两名穿着球衣、勾肩搭背的青年,身形肖似、五官肖似,连笑纹也肖似,其中一名额前有道伤疤,连带浓郁的眉毛一齐无伤大雅地破了相。徐影“啊”了一声,指尖戳着照片:“就是他!”
“那是我亲哥,叫程竑,大我一岁多,以前读书的时候,人人都以为我们是双胞胎。他比我聪明,也比我能来事儿,可惜聪明都用在歪路上,斗殴偷车剪电缆,在网吧时间比在家还多,高三没读完就辍学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大学最后一年实习的时候,他跟家里大吵一架,背个包就出走了,打那以后就再没有联系上。后来我爸突发脑溢血,为寻他还登了报,可他依旧没有任何音讯。”程翊语调冷淡,似乎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可那生硬过了头的冷淡,又分明是种刻骨的怨怼与斩不断的牵挂。
“我以为他早死了。”他说。
徐影茫然地叹了口气,不知该劝对方节哀还是振作,因为他自己也搞不懂,那辆车到底是什么东西,车里面的到底还是不是人。
“要不……你跟我一起查,看你哥究竟死没死?”由于对方之前的恶劣态度,他不太抱希望地问。
程翊下意识地就要拒绝,独善自利的处世之道早已深入他的骨髓,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咽下了。沉默片刻,他回答道:“当年他离开时我们打了一架,他把我推进江里,我差点没淹死。找到以后,不管是人是鬼,我都要狠狠揍他一顿。”
六
程翊工作繁忙,想要请假实属不易,便让徐影给他开张疾病证明。徐影说自己是病理解剖医生,还没给活人开过证明,就去精神科找同事弄了份抑郁症病历,开了为期一周的建休单。
两人先是寻着徐影的旧路,把失踪案的相关人士逐一又拜访了一遍,托程翊的福,问到了不少先前未详的细节。但郁闷的是,没有确实可靠的目击者,也没有一点实际证据,能够揭开那辆神出鬼没的幽灵车的真面目。
两人马不停蹄地跑了四五天,白天查访、晚上压马路,累得够呛。后半夜程翊开车回到自己小区,看徐影瘫在副驾驶座上半死不活的状态,也不好意思再赶他横穿半个城区回家,礼仪性地问了句:“要不就在我家凑合一宿?”
徐影毫不客气地一口答应了,弄得程翊又有点想反悔。
两人进了门,累得只想倒头睡去。徐影自觉地裹了毯子窝进客厅沙发,程翊看他这么识相,也不好说什么,走进卧室锁好门。躺上床时他迷迷糊糊地想,反正所有贵重物品都在卧室里,书房、厨房、卫生间……还没来得及想完就酣睡过去了。
翌日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程翊接到领导的电话,亲切关怀他的健康状况。在徐影伪装的门诊背景音下,他扮出一副忧郁不堪、焦躁不宁的语气,告诉领导自己正在医院进行心理疏导,医生说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当天夜里,他们到达城郊一处偏僻路段,离羽琴失踪的地方不远。“那辆车会在经过的路段反复出现,我有预感,今晚我们一定能看见它。”徐影被连日的奔波折磨得唇青脸白,越发显得神经兮兮。
程翊把车停在路基外的荒地上,拎了一箱喜力,两人坐在路中间边喝边聊。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到了凌晨十二点半,徐影忽然起身,朝幽暗的马路尽头凝望。
程翊也如临大敌地站起来,果然听见轻微的引擎低鸣声由远而近。
一辆没有打灯的面包车从黑暗中隐约现了形,在逼近他们的同时,车厢中灯光乍起。
霎时间程翊的耳中风声呼啸不止,血液一股脑儿直冲头顶,连徐影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也觉察不到。占据了他全部视野的是一张熟悉至极的脸庞,阴森森地镶嵌在挡风玻璃后方的空间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白色面包车迎面驰来,他的大脑停止运转,一片空白。
七
程翊猛地睁开双眼,如同新打捞出的溺水者,艰难地大口喘息。
他感觉自己平躺着,脊背下方冰冷坚硬,眼前灰蒙蒙的一片,似乎连视觉都迟钝了,许久后他才认出那是灰色的车厢顶。
慢慢坐起身,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车厢狭窄的过道。这是一辆十二座面包车,除了司机,车上还有十一个座位,其中六个座位上坐了人,他迅速扫视了一遍:练功服大妈、长发浓妆女、耳机男、胡楂大叔,后座上还有两个年轻男女,一体双生似的紧抱在一起,唧唧咕咕,如泣如诉。他立刻认出其中男的就是徐影。
车上的乘客统一把头仰起一个角度看他,缺乏血色的脸庞上目光呆滞、神情麻木,像是几具被诡谲阴影充斥的躯壳。这令程翊感到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地两步冲到走道尽头,抓住徐影的肩膀,想把他从另一个女人的缠绕里抽出来:“徐影!徐影!这是什么地方?”
徐影做梦似的抬起脸:“车上吧,应该。不管什么地方,我找到羽琴了……给你介绍我女朋友,毛羽琴。”
他怀里的女孩身材纤细,长相只能算中上,一双大眼睛含着泪光时显得楚楚动人,此刻也抱紧了男友,半是欣喜,半是痛苦绝望。“你干吗要上来啊,傻瓜,傻瓜……”她呢喃道。
程翊觉得徐影被久别重逢冲昏了头,短时间是不能清醒了,还不如这女孩看起来有用,便对她说:“我是徐影的朋友程翊,你就是羽琴?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进来的?”
毛羽琴抚着男友的后颈,幽幽地说:“这是一辆车,但又不止是一辆车。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只知道进来以后就再也出不去了。”
“扯淡!”程翊怒道,“怎么就出不去了?司机,停车!停车!”
他又转身冲向司机。司机缓缓转头,鸭舌帽下带疤的脸望向他,程翊顿时惊住:“哥……程竑……真的是你吗?”
司机面无表情地点头:“是我。好久不见,程翊,现在我们是一路人了。”
程翊僵在原地,半晌后说:“我要下车,你快停车,踩刹车啊!”
程竑从嘴角扯出了一个生疏的冷笑,脚底徒劳地踩了几下:“要是能停,早几年就停了,我也不用日复一日地开着这辆鬼车,不知道还要开到猴年马月去。”
程翊脸色发白,极力用镇定与理智将眼下这诡谲的局面导入正轨:“我就不信出不去!”他一步跨到车门边奋力拉扯,又用胳膊肘使劲敲击车窗玻璃,砰砰的闷响声回荡在车厢内,更显得车厢死寂一片。
直到筋疲力尽,他也没能撼动车身分毫。面包车依然沉默地行驶在黑暗的夜路上,荒野树丛在车窗外向后掠去,偶尔还能看见一些房子的轮廓。车内的一切却是静止的,仿佛自成一个凝固的小世界。
“省省力气吧。”练功服大妈说,嗓门尖刻。
“这种事我们都不知道做几百次了。”长发浓妆女略显不屑。
“没用。”胡楂大叔说。
耳机男闭上眼睛,纹丝不动,一声不吭,似乎已经将自己塑造成了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