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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雕人(一)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他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反复在木雕美人身上的每一处摸索着,甚至还小心翼翼地顺着切合口将它的四肢拆卸下来仔细查看,可无论怎么看,它就是一个木头人,连木料都是普普通通的黄杨木。实在找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

这木雕美人吃人不吐骨头,做得天衣无缝。相比之下。白有功在杀人方面要逊色许多。那两个家丁的失踪令白府上下惶恐不安,虽然自有功谎称他们离开自府另谋高就了,但下人们不是傻子。私底下仍然议论纷纷。

——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昨天还约好了晚上继续玩骰子的。

——不能吧。他最抠门了,连我欠的他的钱都不要了

——别说钱了,行李衣服都没收拾呢!

白有功原本以为,下人们议论一阵子,时间久了也就不了了之了。偏偏一个叫小莲的丫鬟自作聪明,自寻死路。

他本无意杀死她的,毕竟她是柳月的陪嫁丫头。可这丫头实在不知好歹。她拿着他的贴身玉佩。言辞凿凿地说。在家丁失踪那夜,她亲眼看到他走进其中一个家丁的睡房,这玉佩就是他遗落在门口的。

白有功一把抢过玉佩,冷冷地问:“大半夜的,你怎会出现在家丁的睡房附近”

小莲倒也毫不隐瞒。“其实我和后厨的阿三相好很久了,那夜正是要和他私会。老爷。您若肯成全我们,送一点金子给我们当本钱出去自谋生路,这件事我就让它烂在肚子里……”

白有功不能留下后患,他杀了她,将尸体和术雕美人一起锁在书房,如他所料,她也被吃掉了。

在这蠢丫头失踪后不久,阿三又不知好歹地跑来问他,为什么小莲来找过他之后就消失了白有功实在不想继续杀人了,可又担心小莲曾对阿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只好再次痛下毒手,阿三的尸体,照旧进入木雕美人腹中。

白府接二连三失踪了四个人,谣言纷纷扬扬越传越离谱,但柳月从未在白有功面前问过什么,她就如没事人一般,每夜借送夜宵为由缠他回房睡觉,照旧在他怀里撒娇。嗔怒着吃那木雕美人的醋。这不合情理,倘若别人也便罢了,那小莲可是从小服侍她的贴身丫鬟啊!

后来,白有功实在忍不住,试探道:“小莲不见了。你怎么毫不关心她去了哪里,”

柳月幽怨地叹口气,“女大不中留,我想她定然是和那阿三私奔了,这丫头,她若真想嫁。难道我还会不放她走吗我早就说过待她出嫁时一定会送她一份大礼,可她竟不领情。不声不响就走了,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下人如何刻薄呢这丫头如此陷我于不义,我关心她又有何用,”

白有功假意安慰了她几句,继续试探道:“小莲该不会是被阿三强行拐跑的吧若是早有筹谋,怎么连随身的衣物首饰都没带”

柳月愣了愣,突然别过脸。低着头不再说话。

白有功道:“夫人,你有事瞒我”

柳月依旧低着头。眼泪湿了绣花鞋,“相公,你何苦这样逼我你做过什么自己不知道吗我不想问你,你也别再问我了。”

白有功握住柳月的肩膀。逼问道:“我做过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

柳月泪眼婆娑,抬眼凝望着他,“你是我相公,我不想责怪你什么,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做那些事。只是希望……希望你收手吧……别再杀人了……”

白有功的心一下子坠入无底深渊。

白有功讲到一半,再也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茶客们心有戚出戚,也陪着他哀叹不已。当然,他并没有给他们讲那个真实的故事,他只是告诉他们,柳月怨他整日琢磨木雕美人冷落她,假意要跳池逼他将木雕美人烧掉。谁知竟然弄假成真,失足跌入鱼池。溺水而死。

茶客们一边安慰着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坐回自己原来的位子,尽量远离他脚边的竹箱,几个胆小的,干脆胡乱敷衍了几句,匆匆离开了茶棚。

过了好久。白有功才止住了哭。他抬头看了看偏西的太阳,将盘在头顶的辫子放下来,慢慢整理了下衣衫,重新背起竹箱,看样子是要离开了。

蒲先生忍不住问道:“那木雕美人后来如何了”

白有功凄然一笑,“什么木雕美人,”

蒲先生惊讶道:“白老板奠不是伤心过度忘记您刚才讲的故事”

白有功道:“谢谢您的凉茶,天不像刚才那般燥热了,我也该继续赶路了。这只不过是故事,事实上从我在泺口看过那场奇异的偶戏后,就再也没见过老奎,因此从重金购买木雕美人那段起,都是我胡乱编的故事而已。早就听闻蒲先生专门收集奇闻异事,若要收录我这个故事,就只单纯记录江湖艺人表演偶戏的段子吧。”

茶棚内一片哗然,有人不禁问道:”那您适才为何痛哭不止”

白有功长叹一声:“家妻因我痴迷木工心怀{强,限是真,弄假成真不幸溺死是真……”

说罢,白有功转身离开茶棚。

蒲先生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因路面坎坷,他背后竹箱的盖子被颠得上下晃动,蒲先生隐约看到,里面分明晃着一些精巧的断肢,木质的。

自有功半真半假地诉出压在心底的心事,又酣畅淋漓地大哭了一场,心中痛快了许多。

柳月一向知书达理,对他体贴入微。即便偶尔怨他痴于木工冷落了她。也不过是耍耍女人的小性子,这是他们夫妻生活的小调料。她绝不会胡搅蛮缠,动辄便以死相逼。

柳月是被他掐死的,亲手。

只是这次,他将她的尸体锁入书房时。尸体并没有消失,难道是这木头人吃饱了若真是吃饱了。为何它还是木头木脑的,没有丝毫异动’白有功百思不得其解,他决定饿它几天,待它饥饿难忍之时,定然会帮他处理掉柳月的尸体。

柳月死的第二天,尸体仍旧没有消失:第三天,木雕美人依然没有轻启朱唇;第四天,她的尸体已经散发出隐隐的臭味儿,老奎说它只吃“尸骨未寒之人”。看来它对她不会再有胃口了,白有功只有偷偷将她的尸体坠入鱼池,谎称她是不慎落水而死。

柳月死后。他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催着他吃饭、缠着他睡觉,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在他灵感进发的时候打搅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沉浸在对木雕美人的研究中,可不知为何,无人骚扰了,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每到夜深人静时,他总会忍不住抬起头,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期待着有人叩响房门,期待着有人撒着娇将他扯回卧房,期待有人醋意十足地埋怨他。

他原本以为自己从未发自内心地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个女人早已如春天拂面的柳枝。如静夜似水的月光,慢慢地淌入了他灵魂深处。

他再也没有耐心琢磨眼前这个罪魁祸首,他采用了最粗鲁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将它的身体一点一点锯开。看看它的身体里到底窝藏着怎样邪恶的秘密。

可他真的、真的无法相信,这个曾经令他叹为观止、令他痴迷不已、令他贪念沸腾、令他成为杀人凶手、令他成为孤家寡人的木雕美人。竟然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雕。它的身体里没有暗藏机关,亦没有那些被吞噬的尸体。只有木屑。

白有功突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老奎中毒苏醒后。带走了真正的人偶。留给他一块烂木头,害得他家破人亡。

他将木雕美人的残胜装进竹箱里。咬牙切齿地要找到那个该死的老奎,真真切切地再毒死他一次。

其实,白有功知道。自己不该恨老奎,他并未做错什么,错的是自己。可他必须要找他报仇,这是他说服自己离家出走最好的理由。事实上,在柳月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家了。

白有功从未想到,他会再次见到老奎。他依旧带着两条巨犬,只是毛色不同:他依旧巧舌如簧地卖足了关子后,才抱出木雕美人,只是这个木雕美人和他第一次见过的略有不同,肤色比之前的略黄。衣服的颜色也相差许多。

木雕美人骑着巨犬扮演王昭君,在众人的惊叹声里顾盼生辉。深情凝望着身旁的男偶人,那神态竟如真人一般。只有深爱中的女人,才会流露出如此动人的目光。望着那深情款款的木雕美人。白有功突然热泪盈眶,他想起了柳月,想起了她总是这样凝望着自己。

就在这时,老奎突然在人群里发现了白有功,他神色慌张地草草收场,连地上的碎钱都顾不上捡就收起人偶匆匆离去。

白有功抛下背上的竹箱紧遗不舍,终于在城外的荒郊将他一把揪住,按倒在地,愤怒地哭骂着、扭打着,将他当做自己所有不幸的罪魁祸首。他气急败坏地从衣兜里掏出毒药,硬生生灌入他的嘴中。不一会儿,老奎便口吐白沫。没了气息。可白有功如疯子一般,依旧厮打着他的尸体,全然没有留意到,倒落在一旁的两个竹箱里,一男一女两个人偶慢慢爬出来,悄悄潜到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