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长弓说领导,都是历史了,你老人家就别再放在心上了,保重身体。
郭量才说长弓,保重啊。
就这样,在阮如璋下放到伏龙塘的几个月前,覃长弓跟林芝离了婚,连降两级,孓然一身从省城来到了伏龙塘。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官场失意者,在一个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没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小镇上相遇,真可谓是缘分。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迅速成了知己。这年覃长弓四十三,阮如璋三十五,都是大干一场的好年纪。
又过了一年,又一个官场失意者加入了进来。覃长弓远房表弟、邹南粤战友、龙踞建筑公司总经理赵守政,在元宵节的战友聚会上受到了邹南粤的羞辱,而且还是当着众战友的面。
当时坐在桌子上的人都喝了不少,邹南粤搂着赵守政的肩膀,指着跟前一碗自己喝过的海鲜粥,说老赵,我饱了,你帮我把它消灭了,浪费可耻。
赵守政说扯,你吃过,让我吃。
邹南粤说我就吃了两口,怎么,嫌我脏啊。当年一瓶“竹叶青”十几个兄弟对着吹都不嫌脏,现在出息了,你嫌脏。
赵守政说老邹,你妈逼喝多了。
邹南粤说你妈个逼,你管我喝没喝多,两码事嘛。
就事论事,邹南粤说这话,确实是因为喝多了没注意分寸,而非有意恶心赵守政。邹南粤觉得跟赵守政是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友,感情在,说什么都不会伤感情。但赵守政不这样想,两人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固然没错,但此一时彼一时,我要是喝了你这半碗粥,在座的战友会怎么看我?另外,你是大红人,我也春风得意啊,用得着听你的?
想到这里,赵守政的臭脾气上来了,“啪”,扬手就把邹南粤跟前的粥碗打翻在地,说现在好了,粥在地上,你怕浪费,你喝了它罢。
邹南粤怎么也没想到赵守政会让自己下不来台,血气也上来了,站起来一把掀翻桌子,“噼里啪啦”,满桌子的残羹冷炙和餐具全部被掀翻在地。邹南粤指着赵守政的鼻子,说赵守政,你他妈真行。
赵守政针锋相对,一把打开邹南粤的手,在邹南粤身上推搡了一下,说你指哪指,再指一下我他妈卸了你。
赵守政和邹南粤虽说都是军人出身,练家子,但真要练起来,邹南粤绝对不是赵守政的对手。赵守政曾经担任过龙踞军分区司令武文周的警卫员,刀枪棍棒样样精通,负重拉链跑十公里不带喘的,身体素质即使在军人当中也属于出类拔萃。可邹南粤后台硬,万一翻了脸,倒霉的自然是赵守政。战友们肯定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见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纷纷扑上来把两人抱住。
邹南粤拼命挣扎着,说你们松手,我看看他是怎么卸了我的。
赵守政也拼命挣扎,说你们松开,他让我卸了他,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卸了他的……
尽管最终也没有打起来,而且第二天酒醒后两人也马上互相道歉了,但过了几个月,赵守政就知道邹南粤并没有释怀,证据是市委讨论提拔赵守政任市建设局副局长的会议上,被邹南粤老丈人周澎一票否决了。不过这还在其次,组织上考虑人事任免,即使存在偏颇,作为党员,都不应该计较。让赵守政最后下定决心跟邹南粤决裂的,是当天晚上接到邹南粤打来的慰问电话。邹南粤在电话里对赵守政的落选表示遗憾,安慰赵守政不要灰心,鼓励赵守政继续努力。这个官腔十足的电话彻底激怒了血气方刚的赵守政,赵守政在电话里冲邹南粤骂了娘。
“打黑枪也罢了,打完还要告诉你,黑枪就是他打的,这也太他娘下作了!”赵守政在覃长弓面前倾诉。
赵守政跟覃长弓是安徽同乡。两人还能扯上一点亲戚关系,赵守政老母亲,跟覃长弓老母亲是同族姐妹。关系虽然有点远,但身在他乡,总好过没有,所以偶有走动。此前覃长弓一直没有把赵守政介绍给阮如璋认识,因为清楚这里面的利害。直至赵守政跟邹南粤决裂,覃长弓才在中间引荐两人。就这样,十年后执掌龙踞政治经济格局的三巨头聚到了一起。只是这个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一天,而且会那么快。三个人走到一起,纯粹是投缘。
7
刚接手电风扇厂,覃长弓就意识到自己当初冲动了。
摆在覃长弓面前的现实是,一百六十来号工人已经几年没有领到全额工资了,而一墙之隔的港资企业里一个乡下打工仔的工资是电风扇厂工人满额工资的一点五倍。仓库里积压的近两万台电风扇生产时间最早的是一九七一年,而外面大街上电风扇却供不应求。工厂的财务状况是需要偿还的债务两百四十万,需要收回的债务一百八十万。一百八十万收不回,尽管有欠条;二百四十万还不上,尽管有欠条。也就是说,工厂其实早已破产了。
尤其令覃长弓匪夷所思的一张欠条是云南西双版纳勐海布朗山乡茶叶厂开具的,覃长弓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家千里之外的乡镇企业怎么会欠一家电风扇厂三万两千块钱,可欠条明明是那家茶叶厂开具的,时间是一九七二年。覃长弓也知道三角债,但像这种可能流转了八手的债务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覃长弓发了无数个电报去催账,对方要么没有回复,要么说不清楚这回事,反正钱一直没有要回来。
调研了几个月,摸清楚情况后,覃长弓给市委打了报告,把工厂的情况详细做了汇报。不过覃长弓也没指望上头重视自己的这份报告。电风扇厂的糟糕境况又不是昨天才发生,上头应该比覃长弓还清楚,要是他们能拿出办法,早拿出来了。计划经济下,电风扇厂已经打了一个死结,谁也解不开,因为谁也不敢轻易触碰政策红线。覃长弓在官场浸淫多年,有过政绩,也犯过错误,知道怎么规避风险。虽然没指望上头重视自己的报告,但向上头汇报依旧必不可少,只有该走的程序都走到了,接下来自己才不至栽大跟头。
覃长弓的做法是,把报告打上去,同时把积压在仓库里的电风扇推向市场。把厂里的党员干部动员起来,每人自组一支队伍,走出工厂,走上街头。摸着石头过河,一边往外卖,一边观察上头的反应,发现势头不对,迅速掉转船头。
仅仅个把月,四组推销队伍就卖出去两千多台电风扇。市委这个时候终于有反应了,迅速叫停,把覃长弓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批评覃长弓,即是因为他触犯了政策,也是因为他对下面的人疏于管束,捅出篓子了。市委批评覃长弓触犯了政策并非出于本意,以周澎为首的这一届市委领导班子属于坚定的改革派,对覃长弓的做法原则上是百分百支持的。市委批评覃长弓,相当程度上其实是做给省委看的,因为省委领导班子并非铁板一块,一部分支持改革,另一部分反对,市委两边都得罪不起。市委真正不满意的是覃长弓放纵了手下的人,导致下面的人投机倒把扰乱了市场。
事情很简单,起初覃长弓给电风扇定的销售价是五十三块钱一台,因为这是市物价局多年前给出的定价。同时,覃长弓明文规定,队伍出去,不能向个人推销,只能推销给街上的正规商店,目的就是避免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结果下面的人去到外面马上就发现,自己厂里的电风扇在市场上的价格是九十五块钱一台。完全不用教,巨大的差价一下子就激活了大家的商业天分,五十三块钱的定价和不许向个人推销的规定等于一纸空文,六十块、七十块、八十块、九十块,什么价格都出来了,卖出去后,交回工厂五十三块,剩下的就进了自己腰包。工人腰包充实了,工厂受损失了,市场扰乱了,跟电风扇厂挂钩的龙踞百货公司恼怒了,直接把问题反映到了市物价局。百货公司的愤怒很能理解——之前那么多年我都是五十三块钱从你厂里进货,九十五块钱卖出去。同样的电风扇,现在你工厂自己往外卖,价格还那么低,那他娘谁还买我的?
覃长弓接受了批评,向市委做了书面检讨。回到厂里,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覃长弓拍了桌子,骂了娘,处分了典型,责令作妖的人写了检讨,同时给全厂职工补发了工资。第一次改革尝试,就此黯然收场。
正当覃长弓改革失败面对工厂的惨淡前景无计可施的时候,孙维季的出现把深陷泥潭的他拉了出来。
三十上下的孙维季是一个公认的深不可测的女人。来自沈阳的孙维季十四岁入伍,十八岁入党,二十岁成为军区文工团台柱子,二十二岁结婚生子,二十四岁以副团级待遇转业到省工业厅,随后离异,二十七岁辞掉下海。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履历足够说明孙维季绝非一般人。孙维季深不可测的另外一个证据是她从部队转业后就办了一本护照,凭着这本护照去过日本和xg。七十年代末,她的家里有索尼彩电和三洋冰箱。背地里有关孙维季背景特殊的猜测很多,众说纷纭,有的说她是军区首长的干女儿,有的说她是中央特工,也有说她有海外关系。全都是传言,没有人敢直接打听,孙维季也从没站出来澄清。
不过大家跟孙维季打交道却总是感觉很舒服,因为孙维季身上有两大法宝。孙维季身上的第一大法宝是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不论你的身份在孙维季之上还是之下,孙维季跟你交流的时候娇小的身躯都会跟你凑得很近,挺胸昂首目不转睛注视着你的眼睛,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抓住你的手臂,另一只手若有如无地托住你的手肘。如果你身份比她高,会下意识觉得她在认真聆听你的谆谆教诲,因此不由自主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敬仰,从而对她心生怜爱,并对她关爱有加。如果你身份比她低,又觉得她在跟你推心置腹,从而死心塌地效忠于她。孙维季魅力非凡,可她的魅力不在姿色,而在气质。孙维季的魅力源自良好的家教以及多年军旅生涯修炼出来的气场,谦逊有礼、张弛有度、精神抖擞。这份魅力恰到好处,男人觉得靠得住,女人觉得没威胁。所以,不论男女,在跟孙维季接触后都会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大都是好感。
孙维季身上的另一大法宝其实是生理缺陷,就是对眼,也就是俗称的“斗鸡眼”。孙维季的对眼不是很明显,平时看不出来,只有在她注意力集中的时候才会出现,这又让原本给人感觉高不可攀的她添加了一份可爱俏皮。所以说,孙维季的这个生理缺陷,反而成了她一个加分的优点。
孙维季这次来见覃长弓,是她刚从xg进口了一批尼龙丝袜,要发到北京去。袜子已经到了龙踞,有六十几箱,是宗大买卖,据说做下来能赚好几千。尼龙袜子是紧俏品,铁路托运绝对会遗失,孙维季只能联系部队的车。在联系到去北京的车前,没地方存放,孙维季想到了在龙踞的覃长弓。覃长弓过去在工业厅是她的直接领导,两人上下级关系处得不错,现在还是朋友。
“你要喜欢,拿几双去穿。”孙维季跟覃长弓说,“尼龙丝袜搭配凉鞋,流行的很呐。”
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孙维季跟覃长弓谈起了合作。孙维季经营着一家贸易公司,去过xg多次,看到了两岸的差距,信息灵通,知道商机在哪。她想做冰箱,或者做彩电,问题是她已经不在体制内,自己很难拿到批文,所以希望跟覃长弓合作。孙维季的计划是,自己负责从xg进口冰箱和彩电零配件,覃长弓的工厂负责组装,然后她负责销售。覃长弓对孙维季的提议很感兴趣,但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里没有钱,什么都白说。
听了覃长弓的难处,孙维季在覃长弓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老覃,怎么回事,亏你还是工业厅出来的领导——批文到手了,还愁没钱。
覃长弓一拍脑袋,说对哦,我最近是怎么啦,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
孙维季说你要想干,就赶紧,不能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