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关师父的回答则是: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呀。
这么多年过去,从花楼里一直被嫌弃的私生子到众人眼里崭露头角的“小角儿”,读书虽不多却也早已明理。
他自然是明白母亲的不容易的,但始终还是忍不住在暗地里介怀着当年。
手上隐隐还有着痕迹的伤疤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那个作为他母亲的女人,当年的狠心之举。
得知了儿子因为天生的六指缺陷无法入科班学戏之后,她就毫无预警地大力把他拖到了外头,用围巾捂住了他的脸。
习惯了手捂温暖的手突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一下子冻得那时的他不知所措起来,还想着跟母亲撒娇解释自己手冷需要手捂……结果,等来的却不是温暖的绒毛手捂,而是冰冷锋利的刀刃。
他甚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过分的冰冷似乎能减缓疼痛的传递,直到他下意识地拉下捂脸的围巾看到了手上的鲜血,这才大声地惊叫而起。
不管撒娇还是哭闹,他的未来就都如同这被强行切掉的第六个小手指一样,在落刀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好了结局。
他在人们口中鄙视的窑子出生长大,却又在脱离了窑子之后,反过来不想承认这一切。
他之前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有错,这年头就是这样,送给了别人,那就是和以前一刀两断再无关联了。
可是,在听到了吕竹的话后,他突然发现,如果像自己以往所想那样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弃掉,那他又和那些嫌弃着过去却又依赖过去才能存活下来的忘本之人有什么区别?!
想明白这一点,小豆子也释然了,诚恳地跟吕竹道了歉:“你说得对,是师哥一时想岔了。”
“那还不快跟上。”吕竹招呼了一声。
小豆子应了一声,抓紧吕竹的手,大步跑了起来。
钻进胡同里,小豆子露出了有些怀念的神色,东看看西看看,然后就带着吕竹来到了一处狗洞前,说是他以前偶尔想偷偷溜出来玩时,就会从这个狗洞出入,神不知鬼不觉。
想到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吕竹连忙弯下腰看了看狗洞的大小:还好,是那种大型狗子出入的狗洞,这个大小程度应该不会半途卡住。
两人前后脚从狗洞钻了出来,根据小豆子的带领,两人很快就来到了一个房间外边。
“是这里了。”小豆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指示吕竹进来房间之后,又动作轻柔无声地关上了房门。
越过屏风走入里间,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蜡黄的母亲正颤颤巍巍地拿着药碗喝药,小豆子鼻子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娘!”小豆子一下子扑到床前。
艳红呆了一下,药碗差点没打翻,小豆子眼疾手快一把握住碗沿,声音带了点哭腔的嘶哑:“是我啊,娘!”
“小豆子……”终于从带着几分熟悉的眉眼里认出了来人,艳红激动地举起手,抚上了小豆子的脸。
站在旁边的吕竹也凑近看了一眼她的手和脸:厚重的脂粉都遮不住的暗黄脸色和严重的黑眼圈、暗淡而无光泽度的皮肤、手掌枯瘦而且掌心还泛白……联系她在这种经常需要喝酒熬夜的环境,很明显就是肝脏出了毛病。
这个时代得了这种病,一般熬不了多久。
此时,艳红也大致和小豆子说清楚了她的病情,能在最后的时间里看到早以为永远都见不到的儿子,艳红很是感动地看向了吕竹:“您就是关小姐吧?听小豆子说,这几年来您一直都很照顾他,刚才也是您劝他过来看我的……”
说着她居然坐起身想要冲吕竹鞠躬行礼,惊得吕竹急忙一把拉住她的手稳住她的身体:“没有的事,师哥才是一直都很照顾我的那个!”
艳红虚弱地笑了笑:“知子莫若母,他是我生的,我明白他的性子,若没有人带着他,他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
说到这里时艳红又忍不住看了小豆子一眼:她见的人多了,从小被抛弃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着几分戾气;而小豆子身上这份温润平和的韵味,定是在一种很和谐美满的氛围里才能养出来的。
况且,儿子心底里的那点儿少年情思,她也不是看不出来。
她当年狠下心来赌的这一步,算是赌对了。
关家班的师父和孩子都是极好的,把儿子交到他们手里,她很放心。
絮絮叨叨地和小豆子聊了一阵这几年的日子,其间艳红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豆子,恨不得眼睛都不眨,这样就可以多看儿子一会:“对了,你现在可以上台做戏了,有没有取新名字?”
“取了,师父请了人给取的艺名,叫做‘程蝶衣’。”小豆子回答道。
“蝶衣……”艳红低声念了几次小豆子的新名字,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刻在心里。
最后叮嘱了几句让小豆子要爱护师妹,临走时,艳红又拿出了一对刺绣精美的手捂,神态温柔地说道:“娘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这对手捂是娘这些年里想念着你时亲手做的,冬天夜里冷,你和关小姐一人一个,带着……回家去吧。”
亲手送走儿子的那一天,儿子的家,就永远都不再是自己身边了。
“谢谢娘,等过年若是得了空,我再来看您……”小豆子也是感慨了一下。
谢过了母亲,小豆子把装着手捂的小包袱挎在肩上,接着就牵了吕竹的手,再次来到了狗洞前。
还是和进来的时候一样,小豆子先爬出去探路,确认外面没问题了之后,就小声叫吕竹跟在后头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