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角儿,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她。
想到这一点,小豆子的眉眼便舒展得更加柔缓,依稀已是有了日后一代名伶的风华绝代之态。
这一出戏落幕后,吕竹穿过人群,往茅厕的方向去。
洗手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后方最里面的隔间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你怎么了?”吕竹敲了敲隔间的木门。
那啜泣声停了下来,好一会,木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吕竹往里望去,只见一个斜扎着一根乌黑大辫子的少女靠在墙边,看样子大约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清秀的小脸上满面泪痕。整个人也瘦巴巴的,拭泪的手明显看得出是做粗重活做多了的皮肤粗糙,还带着几分冻出来的红肿,活像个受了欺负的小丫鬟一般。
吕竹在打量对方的同时,少女也在打量着她:虽然身量还未长成但已经有了动人之姿,梳得整整齐齐的丫角髻,白里透红的莹润俏面,披着的正红色小斗篷有些旧了也有些短了,但是也看得出是好料子所制,气质就像个饱读诗书的大小姐。
这外貌看起来天差地别的两人一交流,却讽刺地发现两人的身份居然完全一致——吕竹是北平戏班喜福成的班主独女,而这个名为白妞的少女,也是新来的天津戏班春和班班主独女。
不同的是,关师父对吕竹这个捡回来的养女百般疼宠恨不得把她宠成小公主;而春和班的白班主,则是那种非常“传统”的蔑视女孩的戏班班主,虽然勉强也把唯一的闺女带在戏班里养着,但一直都觉得戏班有女人这件事是丑事,把她当作丫鬟使唤。上行下效,那一群男旦也不太待见她,哪怕她天赋再好技艺再高,也是不许她上台表演的。
这白妞一边干活一边偷偷练功都比那些正经学艺的男旦都要好,反倒因为性别原因一直被歧视,吕竹心里鄙视了这些重男轻女的人一番,又好好安慰了白妞一阵。
得知白妞哭的原因是因为有个龙套小角色艺名叫七岁红昨夜冷着了无法今天上台,而上台人数凑不够演不好戏的话,她爹肯定又得骂她一顿说是女人坏事,白妞一下子心里过于委屈,就忍不住偷偷躲在茅厕里哭。
吕竹心思转了转,牵起她的手:“跟我过来。”
带着白妞找到小豆子和小癞子,好说歹说,小豆子和小癞子总算是答应帮忙了。
一行四人偷偷摸摸地溜到后台,小豆子和小癞子拿起了粉盒,快速地给白妞上妆。
吕竹则是按照白妞的指示,从长排衣架上拿来了七岁红的戏服。
没多久,白班主就开始进来招呼人准备上台了:“各位各位!现在演忠的不够人,奸的赶紧改装演忠的!”
“快点快点,一个跟一个啊,跟着主角……喂!等等!”白班主一把拉住举着旗就想浑水摸鱼跟上台的白妞,没好气地训道:“白妞,怎么是你呀?!”
“阿爹,七岁红昨晚上茅厕冷着了,现在人数不够我代他出场。”白妞瞄了一眼躲在暗处的吕竹几人,连忙解释道。
“代你老娘!让人家知道我们戏班有女人,我的脸得往哪儿搁!”白班主拖着白妞就往水盆处走,然后就一手把白妞的脑袋给按到了水盆里:“整天就想着上台做戏,你能做什么戏?!想做戏,下辈子投胎做男人吧!”
“赶紧洗干净脸换回衣服,今天是腊八,准你出去街上玩玩,不过到时记得回家做饭啊!”白班主拿来一块破布粗鲁给白妞抹了抹脸,然后又回头招呼其它人上台。
“女人扮女人太平常了,哪里会有人看的呀!”那群捏着兰花指的男旦们笑嘻嘻地去准备了。
陪着沮丧的白妞出街逛了一会,见她兴致不高,吕竹也只得无奈地陪着她坐到了街道尽头废井边的石阶上歇脚。
这废井位于一座关帝庙旁边,周围是一小块空地,附近人家有在这里晾衣服的,也有来这里的大石磨磨东西的,还有些把这里当做木柴的堆积区。天气晴好的时候,经常有胡同里的小孩来这里玩耍。
而附近的小巷出入口,便是之前吕竹为了追自己而摔倒的地方,想起吕竹因为脚伤到现在还不能完全快步跑,小豆子的眼神就是一黯。
吕竹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默默又牵住了他的手,无声地给予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小豆子也跟着笑了笑,又从盒子里拿出一个红豆糕喂到她嘴里。
另一边,白妞坐在大石磨旁边的石阶上,不住叹气。
“看吧,我就知道这办法不行!哪有女人上台演戏的啊!”小癞子摊了摊手,然后又心有余悸地说道:“不过你爹也太狠了,就这么把你塞水盆里,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其实我爹还是很疼我的,之前稽查处来抓乱党,在后台看到了我,说是戏班有女人肯定有古怪,若不是我爹找班主借了那天所有的台金把我救回来,我可能就要被稽查处带走了……他们那些人,就是为了钱乱抓人。”白妞长长地叹了一声。
“可是,这跟你上台表演没关系啊,南方那边都已经开始有女性旦角甚至都有女性出演老生了,还别说,‘乾旦坤生’——现在都有这个名词了呢!”吕竹不以为然,继续劝道:“你爹的‘保护’,虽然像大树遮荫一样护住了你,但不经风雨又如何能成材?你有刀马旦的才艺,也应当拥有刀马旦的胸襟!”
白妞眼睛一亮:“湘红,你……你说出了我一直心里想的但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想法!”
听到这里,小豆子略微皱了皱眉,小癞子干脆已经是一脸不屑:“红红,不是我说啊,刀马旦很考技艺的,男人都得练好久,更别说是女的了。”
说着他还摇着头啧啧了几声:“自古以来就是女子不如男啊……”
话音未落,被小癞子那毫不掩饰的蔑视而气到了的白妞骤然站了起来,左右扫了几眼,就从柴垛子里捞出了一根细长的柴条。
眼见白妞这架势定是打算教训小癞子一顿,小豆子赶紧护着吕竹挪到大石磨旁边的小板凳上,顺带还不忘又喂她一个红豆糕,明显是不打算出手帮忙只是在旁观看了。
“看招!”白妞轻叱一声,手中那支细长柴条锋芒毕露,宛如白蛇吐信,又似蛟龙出水,灵活而不失力量地往前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