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冰菱(一)
今年以来,沈冰菱所在的公司进行了一项筹划已久终于实现的改革。
十年前,最开始的他们是一家随着新兴的电商行业一起早早起步的平台,虽然以b2b商务为主,但主要也还是在分销各个品牌的产品,与其他电商平台并没有本质差别。
到了五六年之后,他们已经积攒了足够数量和忠诚度的客户,便开始筹备自己建厂生产,慢慢过渡为只销售自己的产品。很多客户对平台和采购渠道忠诚,但在使用产品的时候对品牌并不那么忠诚,只要质量价格都合适,换一个品牌也可以,何况他们有常年的合作关系在,至少最开始试一试,客户几乎都是肯的,而只要他们的东西过硬,价格再稍微优惠一点——毕竟自产直销了嘛,那么客户自然而然也就会继续沿用下去。
从今年开始,他们全面下线了非自产的商品,这是业务上的一项重大变革;同时公司上市也在紧锣密鼓,日程计划在年底前完成。
那就可想而知,全公司上下都越来越忙,法务部已经扩大了不少,但沈冰菱还是忙,比以前更忙了。
因为她现在是法务部经理了。
远在上海的陈经理此时已是分管法务的副总,也就是说,两地的法务与合规专员都要向沈冰菱汇报,沈冰菱再向陈经理——哦,现在要叫陈总啦,汇报。
事情多了是一方面,事务更杂也更麻烦了是另一方面。以前他们虽然也都是与工厂对接的多,但……怎么说呢?对电商销售成品的工厂相对而言会显得更高大上一点吧,有比较成熟的商务和法务体系,合同文本、各种财务单据、流程模式,都更正规正式,对接的人也更职业,处理起来舒服顺畅得多。
而自从自己生产产品,对接的工厂变成了以生产加工原材料为主,对方的人与工作风格就越来越原生粗放了,有时做事糙到……有合同发过来总金额大小写对不上的,有把自己的章盖在他们这边落款的,有该寄原件却寄了复印件的,一看就是不熟悉文案工作的蓝领老大粗们用有限的office操作能力做出来的,各种最基础的奇葩错误都屡见不鲜,就更别说合同条款不合理需要修改的情况了,沟通成本相当高。
配合着工作重点的变化,采购总监也换成了一位做了一辈子工厂采购、不但懂原材料、甚至还懂点工程与生产的宝藏级大叔。
大叔能力强,为人也正直,不过能力强的另一面往往就是傲慢狂放,而正直的另一面则往往是倔强耿直。他凭借自己的工作习惯与人生经验,工作上总是大刀阔斧不拘小节,对沈冰菱这样象牙塔里出来的高学历小年青不大看得上眼,总觉得是给他拖后腿使绊子。
沈冰菱能理解,作为采购来说,最重要的业绩就是安全高效地找到性价比最高的供应商,所以有时他们会为了价格倾向于妥协其他方面;但这些被妥协的其他方面,往往就落入了法务的工作范畴,下面员工搞不定的沟通,往往就得作为领导的沈冰菱去直接与大叔交流。
有一次并不是员工搞不定,而是大叔自己就出头了。
那是他刚来没多久,公司刚建成投产的一家工厂,所在地过去没有他们的工厂或仓库,需要谈新的物流公司。
法务部看到他们提交上来的运输合同,价格是不错,可居然没有约定如果货物没有按时送达应如何承担责任。
于是给打了回去,并提出了这个问题。
本来觉得这不过是小问题一桩,没想到大叔亲自出马来刚:“他们只是物流公司,如果堵车或是车坏了也让他们负责,没有物流公司会同意!”
沈冰菱看得气血上头,也亲自回复:“如果是不可抗力,当然不会要他们负责任,但如果不是,无论有无过错都有各自的承担法,尤其是因他们过错造成的责任,还是应该约定一下,比如车坏的问题,也分情况,如果是发车前没有尽到检修责任的,那也是他们的过错。”
毕竟是同事,而且同为中高层管理人员,就算沈冰菱私下里不多嘴抱怨,此时已是销售总监的程令卓也难免知道一些。
他曾就此与她说笑:“如果放在过去,你和他怕是要天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吧!”
不过转念一想,程令卓自己也苦笑着明白,曾经的沈冰菱对他厉害,那毕竟是被私人恩怨主导了,她这等穷人家苦出身的孩子,能混到这份上,工作稳定且深受直属上司喜爱,光有能力肯定是不够的,必定还说明她就算有傲气有脾气,也并不是没器量没情商。
她知轻知重有进有退,与采购总监大叔的每一次对峙都是礼节俱在的,关起门来怎么臭脸都行,与对方对上面的时候还是职业得体,温和坚定的。事实上沈冰菱对于采购大叔这样与她养父及其工友们的工作背景有些相似的人,是比公司里其他那些阳春白雪出身的高管们更有沟通经验的,相处起来也更习惯更自在。
巧妙的手段当然也是要有的,但沈冰菱从未狼狈到要拉几位总裁来撑腰,尽管老总们是一直对她关照,必须铁腕把关,保证公司利益与安全,若是放在几年前,二十来岁的时候,她可能还会将这些话语,这等态度,当作自己的令箭,可现在她已明白,说不定采购大叔那边也有令箭呢?——“一定要灵活机变,只要能价廉物美,我们也要与人方便嘛”之类的。
作为老板,那当然是样样都要的,而作为下属,为了实现这样的目标,那就只能是把各自的份内工作做到尽可能的最好。
同级与上级那边有压力,下属也不省心。事情多人员多了,碍于职位与薪资预算的限制,少不得要招些大学刚毕业的新手进来,培训阶段尚未用顺手的时候,总是幺蛾子一大堆,虽然老员工会带新员工,但有些事沈冰菱也总免不了要亲自过问,至少完全不知道、想求个眼不见心不烦,那是不可能的。
陈总已经好几次摇着头同情地说:“唉,像你当年那样一上手就好用的新人可真不多,我那是运气好啊!”
总的看下来,沈冰菱这工作压力大还有点糟心的一大表现,大约就是……不怎么发朋友圈,嗯。
呵呵开玩笑而已啦,沈冰菱几乎从来都不发工作内容的朋友圈。她不是销售,不需要销售产品,不需要营销自己的公司,也不需要为自己这个人打call。她的能力领导知道同事知道同行知道猎头知道,足够了,并不需要卖弄炫耀自己的工作如何高大上;而要是吐槽种种不顺,则更不职业,容易埋雷;若说用凡尔赛文学体去名吐槽实显摆,那就更不是她沈冰菱能做得出来的了。
事实上,自从……自从当年决定与程令卓结婚,她本来就不常发的朋友圈,就已经彻底关闭了。
工作不需要也不方便晒,个人生活……更不方便晒。
其实她一直都过得不错,典型的中产上层生活吧,孩子……也很可爱很优秀。
可她家的情况太特殊了,再怎么得意幸福激动,也不好高调展示。透露的信息越多,越容易引发别人的探问,她可以不在乎,就怕对孩子不好。
兴奋冲动中想要与朋友分享孩子带给自己的喜悦与感触,她和程令卓交流就已差不多够了,还可以将照片发到几个最要好的密友群里。本来么,生命中真正值得在意和维系的,不就是那些最重要的人吗?
诚然,于她,还有孩子而言,最最重要的那唯一一个人,却始终会被排除在这些私密的分享之外,这是最大的遗憾了。
这天下午,沈冰菱看着系统里那份刚才被驳回现在又几乎原封不动地提交上来的合同,终于忍不住火了,把那个冥顽不灵的合规专员小邬叫过来,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修改意见你之前自己没发现也就罢了,怎么我都一条一条列出来给你了,还都没改就又发了?”
小邬挠着头,满脸无辜:“采购部那边说这单子要得急,厂里说今天必须敲定付款好让对方有足够的时间备货,因为马上国庆节了,途经省份有的会有运输限制,所以要提早一点发货……”
沈冰菱撇了撇嘴:“所以就被对方拿捏住了是吗?人家不肯改?”
“嗯……采购那边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责任条款里面不就是把赔偿写成处罚了嘛,那不都是一个意思嘛……”
沈冰菱顿时柳眉倒竖:“是不是一个意思我还不知道吗?处罚那是有权部门才能做出的,我们凭什么去处罚人家?我们只能主张赔偿!还有,这都什么年代了,《经济合同法》都废除十几年了,还按照《经济合同法》?这将来要是打官司打到法院,就算法院依据合理释义做出有利于我们的裁决,你们不嫌丢人吗?这可是从你们手上过的合同,大学四年书都读哪儿去了?司法考试怎么过的?他们嫌麻烦,那为什么不肯用我们的合同模板?你跟采购说,我这儿过不了,请他们再想想办法!”
小邬走了之后,沈冰菱烦躁地看看时间,已经四点半了,采购那边既然打招呼说今天一定要付款,那少不得加班也要等到把合同通过了,至于财务部那边如果也被拖累着加班会不会迁怒于他们法务部,那暂时也顾不上了。
根据之前的沟通效率,算上采购部着急,再提高一倍速度吧,那也不到五点半完不了事,就算其他工作都可以先搁下等明天,她也是无论如何赶不上六点钟到达沈佳俊的学校开家长会了。
从公司到孩子的学校,路况通畅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开车是四十五分钟,何况五点半以后进入红色堵车时段,等她赶到学校,怕是家长会都结束了吧。
仿佛感应到了她的焦虑与为难,程令卓恰在此时发了消息来问:“今天是不是佳俊学校开家长会?你去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