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胸有成竹地道:“大家应该都知道,前些天,皇宫上空有神明显化降劫,整个东都城都对此议论纷纷,不知诸神为何现世。
而依我看来,这只怕正是由于夏太常近年来打压各大教派的缘故。
我听说,太常借着儒家正统的名头,大肆排除异己,对诸教派那叫一个赶尽杀绝!你们可还记得几年前那些被拆毁的神庙、烧毁的经书?没错吧?
好嘛,如今各教供奉的神明生怒,亲自降劫申饬,陛下自然只能顺应神明之意,找个理由将太常驱逐出京,这便叫作奉天之命!”
一个来街上采买香烛的妇女听到他的话,凑过来插嘴道:
“不错,我听闻夏太常掌管天地神鬼之礼,自己却独尊先圣而不敬神佛,更常以教化百姓为名拆毁神庙、迫害各教中人。如今这般,或许就是所谓的报应来了吧。”
她说着说着,突然觉得释家的因果报应之说,实在是精辟生动至极。
茶铺中又有一人道:“本来,夏太常推动各地广设学馆,让更多的孩子读上了书,确实是做了好事。但一码归一码,又怎么能因此不敬神明,甚至拆毁祖宗们建立的神庙呢?唉,我看他可能是有点老糊涂了。”
“是啊,夏太常如此行事,甚至让陛下和咱们都被连累了。”
茶铺的老板也忍不住插嘴道:“你们看前几日那劫云,去哪儿不好,偏偏正好就落在了皇宫上空。
这不是摆明了神明对陛下、对我们东旭国不满了吗?唉,也不知道陛下把夏太常革职赶出国都,能不能平息神明的怒火。”
“哼,我看陛下还是太仁厚了,若我是陛下,底下有臣子胡作非为导致上天生怒,我非砍了他的脑袋不成!”茶铺中,一个粗犷大汉突然高声道,语出惊人。
闻言,众人连忙狠狠瞪了这个莽夫一眼,示意他噤声。
虽说因言获罪在东旭并不多,但他这话说的却显然是出格了,若是让官家的人听去,必然少不了一顿收拾。
忽听一声佛号响起,一个温润的嗓音传来:
“小僧无礼,适才诸位居士所言,小僧无意间都已听到。”
众人闻声看去,却是一身披袈裟的年轻僧人来到茶铺前,双手合十,向众人见礼道:“诸位,小僧斗胆,敢发一言。这位夏太常对我东旭毕竟有治国大功,天下百姓更是多受其恩泽,小僧以为,诸位既受其惠,便不应如此非议于他。”
见众人皆不敢回话,这年轻僧人微微一笑,又道:“诸位居士,小僧虽与太常派系不同,但对这位前辈却颇为敬佩。若是诸位肯听小僧一言,七日后,太常离京之时,诸位可否同去送他一程,也算是对这位东旭老臣聊表一番心意。”
自劫云显化神迹后,释教自然也是四处传道,大谈佛法,百姓们无不礼敬有加,甚至连朝廷中人遇到他们,都会礼让三分。
见这僧人如此说了,众人自然不敢怠慢,纷纷起身,双手合十道:“大师说的是,七日后我等必定前去,共送夏太常一程。”
那僧人微微点头致意,念诵一句佛号,转身离去。
见他走远,那采买香烛的女子喜滋滋地对众人道:“你们看看,佛门大师的境界就是不一样!当年夏太常打压佛门,迫害释家的大师们,如今他落难了,大师们却是以德报怨,还让我们去送他一程!我佛慈悲……”
那粗犷汉子白了正合十念佛的妇女一眼,不屑地道:“得了吧,我看啊,这是释家对夏太常的羞辱才对:任你有多大的能耐,跟诸教作对,最后还不是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滚出京城?”
“你……”中年妇女杏眼一瞪,就要与他争辩。
“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吧。”众人连忙制止两人,生怕隔墙有耳,又如先前那样被旁人听了去。
七日时间转眼即过,已到了太常启程回乡之日。
这天清晨,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队自太常府出发,向着远处的城门缓缓而去。
当朝夏太常,一位儒家亚圣告老回乡,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大事,平常谁能见得到这等存在?
众百姓纷纷来到街边围观,好奇地观摩这声势浩大的车队,想一睹当朝太常的真容。
平日里,贵人出行都会有兵丁率先肃清街道,驱散无关人等。但今日夏太常告老回乡,却并未派兵驱散闲人,听说甚至还特意嘱咐了不要惊扰平民,等于是默许了东都的众百姓前来相送。
传闻靖帝念太常之功,赐下玄鸟仪仗、天青华盖,更派了宫中禁卫护送夏太常出城,也算是给足了这位老臣面子。若非众人心知肚明夏太常很可能是被迫告老还乡,这一行倒还着实气派得很,颇有些荣归故里的味道。
车队漫长,仪仗威严,禁卫骁勇,沿途的百姓们时不时发出惊呼赞叹声,不断朝队伍中央,那天青华盖下的车厢探头张望。
然而,车中人却一直没有掀起车帘。
一个时辰后,东都西城门赫然大开,一路驶来的夏府车队缓缓出城,只留下身后满街的百姓一阵唏嘘。
不过说到底,这些百姓大多也只是来凑个热闹,想见见朝中大人物出行的派头罢了,至于是否真有几分前来送别太常之意,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有几位官员倒是真的特意赶来城门口送别,他们或是儒门中人,又或是朝中依附于太常一系的各部官吏,如今太常突然离京,还带走了府中几乎所有的人马、财物,其派系自然是随之元气大伤,甚至连朝中儒家独大的地位一时都岌岌可危。
他们几个今日来见太常一面,也是念在往日情谊,想最后尽些绵薄之意。
但出乎意料的,车中的太常却始终一言不发,更未曾露面,仿佛已是心灰意冷,不愿再见他人。
前来送行的众官无可奈何,只得立于道旁,默默挥泪相送。
太常的车队驶出城门,浩浩荡荡,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悲凉。
城中酒楼上,几个穷酸文人远观着这一幕,不禁抚掌笑道:“修为盖世、权倾天下,财富万千,最后又能如何?即便是当朝太常,到头来还不是拖着一副残躯黯然离京?宦海浮沉半生,历经尔虞我诈……哈哈,远不及我等在此举杯共酌、吟诗作对之乐也!”
与此同时,城门的角落里,一个佝偻老者拄着竹杖点点戳戳,跟在这浩浩荡荡的车队后头,也走出了这东都西城门。
眼下,守城的士兵都在忙着目送太常,谁还会来注意这么一个老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