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龙骧城外。
此地已在云州中游,乃昔日大燕王朝国都,如今的大周云中郡郡府。
父子两人走在官道上,小的骑马、大的牵马,虽然还未进城,却见路边已是食摊酒棚林立,人流熙攘,热闹非凡。
夜酩第一次来这里,头回见到如此雄阔的城池,看什么都觉得很新奇。
张老铁却眼神空泛,心头感叹世事漫随流水,浮生如梦。
想当年,燕王慕容垂雄踞漠北三道,漠北四妖部叛乱,他身为大越禁卫军统领曾随御驾来过此处,没想到一转眼已然半甲子过去,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爹,你在想什么?”
看张老铁走路有些发飘,夜酩脸色浮现出一丝担忧。
“没什么,想起当年一些往事,我和你父王还曾来过这一次,去过燕国皇宫,那时……”
张老铁话到半截忽然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缕血丝。
“要不我们休整一日吧”夜酩提议。
“小伤而已”张老铁摇摇头。
“七月十五前必须到雾屏,吃过饭便走”
两人没进城,只是在城外找了家没人光顾的粥汤铺,坐下之后,要了两碗热汤、一碟酱肉,就和着干饼吃起饭来。
夜酩心头好奇,忍不住又问道:“爹,这可眼看就要进关了,好歹你也得告诉我那太平楼主蓝飒到底是什么人,你和他有什么仇吧?”
张老铁吹去汤面油花,随口道:“他是个读书人,学问很大,要是放到我那个时代,叫喷子,就是那种一门心思想要拿至圣先师的道德文章跟天下人讲道理的人,只可惜造物弄人,错上歧路,算了,还是不说他吧,吃饭”
夜酩在旁听了一阵狐疑,这一个月来他几次问及此事,他爹都是这般语焉不详,婉转搪塞,其中肯定有事。
他忽将手里的筷子往桌案上一拍,微怒道:“你到底要去干吗,今天再不说清楚,我哪里都不去!”
张老铁见儿子脸色不善,也实难再想出敷衍理由,刻板面容上显出难色,微叹了口气:“我要进昆墟一趟,需要找个人暂时替我保护你”
夜酩异常震惊,昆墟乃是中土西南昆仑山脉的一个别称,在大秦灭亡前的历朝历代都被万千中土子民奉为“神土”,传说山中遍地皆是奇珍异宝,灵木名花,乃神人居住之地,但在秦灭之后的三百年辰墟乱世中,却成为众多诸侯国暗中较力的战场,最后更是在那场惊世骇俗的悬圃大战中,被如今那个大周皇帝,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姬满,以神器削平整整七座山头,冰封三千里,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自那以后,神山昆仑逐渐被人遗忘,昆墟这个名字悄然兴起,一直沿用至今。
“我不需要别人保护,你去那里做甚?”
“找天书残卷,顺便弄几颗灵根果”
“不行,去寿山太冒险,周围全是长生军和大周幽察司的人,不值得,我不需要!”
夜酩豁然起身,跳下长凳,引来远处几个散客的目光,
张老铁抬起带着手套的铁手,揉揉他的头:“放心,我又不是去找死,你的事终究得想个办法,我不可能永远都守在你身边,再说你不是还要救你媳妇儿吗?”
夜酩挥手挡开他:“那也不行,我只是长的慢了点,又不是不能修行!”
张老铁愁道:“不是慢了点,是慢了许多,你今年多大?”
夜酩暗咬牙关,圆鼓鼓的小脸瞬间憋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老铁又火上浇油。
“你今年十二,但你看这街上的半大孩子,哪个像你这样,拳头还没豆包大?如果过两年你还长不大,我闺女万一让别人拐跑,你怎么办?”
夜酩气急,狠踹了张老铁一脚,压着嗓音道:“反正不行去,这是王令!”
张老铁不以为然,将大手强按在他的头上,哄慰道:“好了,好了,别耍小脾气,也不想想你爹我是谁,那些人见到我都得绕着走,赶紧吃饭,要不然仇还没报,就先饿死了”
夜酩握紧拳头,想到过往四处躲避大周幽察司追杀的经历,他爹已不知受过多少伤,心头一揪,又看看桌上的吃食,咬了咬牙,“走,进城吃顿好的”
…
穷家富路的道理夜酩并非不懂,只是他从没来过龙骧,没想到在酒楼里喝口茶还要钱,吃顿饭要那么贵。
结果导致父子两人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再没沾过半滴油腥。
在一个临江集市上卖了马,踏上停靠在岸边的竹筏,将换来的散碎银钱给了船家,父子两人便彻底身无分文。
这条江的下游是翰州南山郡舞阳城,算下路程,刚刚走过少半,要想在七月十五前赶到殇州,接下来必须走水路,但搭船不比骑马,需要花很多钱,摸着空空如也的荷包,虽然两岸峰峦叠翠,猿啼鸟鸣,景色如画,夜酩却没半点心情欣赏。
若以前,以张老铁的修为,赶路自然不必如此辛苦,但眼下却是不行,为了隐藏行迹,避免被辰月教圣使和大周幽察司的眼线发现,他们只能如同普通人一般亦步亦趋,有时为了避过盘查还要绕路。
张老铁站在竹筏头里,望着江面,琢磨半响道不是藏了好多把剑吗,随便卖几把,应该就够了”
夜酩蹲在旁边,怀里抱着一个小竹筐,暗暗翻了个白眼,“不行,那些都是门内叔伯们的随身物,再说都是好家伙,白瞎了”
张老铁轻啧一声,又冥思苦想一阵,忽然将头瞥向竹筐里那只大公鸡,试探道:“要不……”
话还未说出口,夜酩已然叹道:“卖书吧,反正那些东西都在我脑子里,堆在那洞里也是吃灰,也没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