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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得你!”伯恩喊道,“巴黎……许多年前……你叫拉维耶……雅克利娜·拉维耶。你开了家服装店……经典服饰……是卡洛斯在巴黎新区的情报传递点!我在讷伊镇的一间忏悔室里看到了你。当时我以为你死了。”狂怒之下,中年女人那张轮廓分明、遍布皱纹的脸都扭曲了。她扭着身子想挣脱他的手,但她扭动的时候伯恩朝旁边跨了一步,拽着她转了个大圈,然后猛力把她往墙上一推。他牢牢摁住她,左前臂压在她的咽喉上。“但是你没死。你是陷阱之中的一部分。它在卢浮宫结束了,它在卢浮宫垮台了!……基督在上,你一定得跟我走。有人因为那个陷阱送了命——是法国人——我没法留下来告诉警方那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在我的国家,你要是杀了个警察,这桩事就跟定你了。在这个地方也一样;如果死的是警察,他们就会一直不停地找下去。他们肯定记得卢浮宫,记得死去的自己人!”
“你搞错了!”女人憋得几乎说不出话,露在黑修道服外面的那双绿色的大眼睛都鼓起来了,“你认错人了——”
“你就是拉维耶!新区的皇后、惟一能和‘胡狼’的女人——一位将军的妻子——联络的人。别跟我说是我搞错了……我跟着你们俩到了讷伊——到了那座敲着钟、到处都是牧师的教堂——其中有个牧师就是卡洛斯!没过多久他的那个婊子就出来了,可你没有。她走得很急,于是我就跑进去,跟一个老牧师——也不知他是不是牧师——说了你的长相,他告诉我你在左首的第二间忏悔室里。我走过去拉开了帘子,你就在里头。已经死了。我以为你是刚刚被杀的,而且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卡洛斯肯定在那儿!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在我的射程之中——也许是我处在他的射程之中。我像个疯子一样四处奔跑,终于看到了他!他在街上,穿着一身牧师的黑衣服——我看见他了,我知道那就是他,因为他一看见我就赶忙从车流中跑了过去。然后我就把他给跟丢了,丢了!……但我手里有一张牌。就是你。我传开了消息——拉维耶死了……你们当时就希望我那么做,是不是?是不是?”
“我再跟你说一遍,你搞错了!”那女人不再挣扎;那么干没有任何意义。恰恰相反,她僵直地贴在墙上,浑身上下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对方就会让她开口。“你能不能听我说?”她吃力地问道。伯恩的前臂还压在她喉咙上。
“得了吧,女士,”伯恩回答说,“你得软瘫着从这儿出去——有个陌生人在帮助仁爱修女会的一位嬷嬷,可没有袭击她。你马上就要晕过去了。在你这个年纪,晕倒是常有的事,对不对?”
“等一等。”
“太晚了。”
“我们一定得谈谈!”
“咱们会谈的。”伯恩松开胳膊,两只手同时猛力斩在女人的左右肩胛骨上,那里的筋腱和颈部的肌肉连在一起。她一下子就瘫了;他抓住她倒下的身体,用胳膊把她架起来,扶着她走出狭窄的街道,就像是一个满怀敬意的求告者在搀扶一位虔诚的社会服务人员。晨光渐渐照亮了天空,几个早起的人朝扶着修女的男子走来,其中有一个年轻人穿着运动短裤,是出来跑步的。“她一直陪着我老婆和生病的孩子,都已经快两天没合眼了!”“变色龙”用巴黎市井的法语恳求说,“我得送她回第九区的修道院,谁能帮忙喊辆出租车?”
“我去!”跑步的年轻人大喊,“塞夫尔街上有个通宵站头,我跑步很快的!”
“先生,你可真了不起。”伯恩感激地说。但他马上就开始讨厌这个跑步的小伙子,他实在是太自信,也太年轻了。
六分钟之后出租车来了,年轻人坐在里面。“我跟司机说你有钱,”他说着钻出车子,“我想你应该有的。”
“当然。谢谢啦。”
“请把我做的事告诉嬷嬷,”穿运动短裤的年轻人一边说,一边帮着伯恩轻手轻脚地把昏迷不醒的修女塞进出租车后座,“等到我的那一天来临的时候,还需要她的帮助呢。”
“我想不至于那么快。”伯恩说,勉强对咧着嘴的年轻人报以一笑。
“早得很呢!我可是代表公司参加马拉松比赛的。”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原地跑了起来。
“谢谢你。祝你下次拿冠军。”
“让嬷嬷为我祈祷吧!”孩子气的运动员喊着跑开了。
“去布洛涅森林。”伯恩关上车门,对司机说。
“布洛涅?刚才那个气喘吁吁的家伙跟我说是急事!他说你得把修女送到医院去。”
“怎么说呢,她喝多了。”
“那就去布洛涅森林,”司机点点头说,“让她走一走,透透酒气。我有个二表妹在利翁女修道院。她只要出来一个星期,就准保会喝得酩酊大醉。谁又能责怪她呢?”
布洛涅森林鹅卵石小径上的长凳逐渐被朝阳和暖的光芒覆盖,凳子上那个身穿修道服的中年女子也晃了晃脑袋。“感觉怎么样啊,嬷嬷?”坐在俘虏旁边的伯恩问道。
“我感觉是给一辆坦克撞了,”那女人回答说。她眨眨眼,又张开嘴来吸气,“最起码是一辆坦克。”
“我估计跟玛格德琳仁爱修女会用的马车相比,你对坦克倒是更了解。”
“还真是这样。”那女人表示同意。
“就别费神去摸你那把枪了,”伯恩说,“我已经把它抽出来了。你系在修道服里面的那根皮带很值钱啊。”
“我很高兴你能看出它的价值。这也是我们必须要讨论的一个内容……既然这会儿我不在警察局里,我觉得你已经答应了我提出的商谈。”
“只要你说的东西能符合我的目标,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明白。”
“当然了。就像你说的,符合你的目标。我失败了。我被抓住了。我不在我应该在的地方;虽然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但照这光亮看我已经迟到得太久,找什么借口都没用了。另外,我的自行车要么是不见了,要么就还锁在那根灯柱上。”
“我可没拿那自行车。”
“那我就死定了。如果自行车不见了,我也一样要死,你难道不明白吗?”
“就因为你不见了?因为你不在你应该在的地方?”
“当然。”
“你就是拉维耶!”
“你说得对。我是叫拉维耶,但我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女人。你认识的是我姐姐雅克利娜——我是多米尼克·拉维耶。我们俩年龄差不多,从小就长得特别像。但你刚才说到了塞纳河畔的讷伊镇,还有你在那儿看到的情景,这些都没错。我姐姐是被杀了,因为她破了大戒,你也可以说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慌乱之中,她把你引向了卡洛斯的女人;那可是他最珍视、也最有用处的秘密。”
“我?……你知道我是谁?”
“全巴黎——‘胡狼’控制的巴黎——都知道你是谁,伯恩先生。放心,这并不是说他们能认出你,但他们知道你在这儿,也知道你在追踪卡洛斯。”
“你也是那个巴黎的一分子?”
“是的。”
“天哪,女士,他可是杀了你的姐姐!”
“这我知道。”
“那你还为他卖命?”
“有些时候,一个人的选择会变得非常有限。比如说,要么活,要么死。六年之前‘经典服饰’换了主人。那地方对大人非常重要。我取代了雅克利娜——”
“就这么简单?”
“这并不复杂。我年纪要轻一些;关键在于,我看起来比较年轻,”拉维耶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她那张中年女人的脸上堆起了皱纹,“我姐总说这是住在地中海沿岸的缘故……不管怎么说,整容手术在高级时装界是司空见惯的事。据称雅克利娜到瑞士去做了一次面部整容……经过八个星期的准备,我回到了巴黎。”
“你怎么能这样?事情的真相你都知道了,你竟然还能这样?”
“我一开始并不知情,后来才知道。等到那个时候,真相已经无关紧要了。到那时,我只剩下刚才所说的那个选择。要么活,要么死。”
“你从来就没去找过警察,或者是安全局?”
“向他们举报卡洛斯?”那女人打量着伯恩,仿佛是在训斥一个蠢孩子,“就像费拉角的英国人爱说的那样,‘别逗了你’。”
“于是,你就轻松愉快地加入了杀人的游戏。”
“我是不知不觉陷进去的。我被一步步引到了游戏之中,真相我知道得很缓慢,每次只告诉我一丁点……起初,我被告知雅克利娜是在和‘当月情人’驾船出游时碰到了事故;如果我接替她的位置,就能拿到非常可观的报酬。‘经典服饰’可远远不止是一家豪华的高级时装店——”
“远远不止,”伯恩打断了她,“那是个传递点,法国最高级的军事与情报机密都汇集于此,再通过‘胡狼’的女人——一位著名将军的妻子——传递到他手里。”
“将军杀死她之后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是个传递点。我记得他叫维利耶。”
“没错。”伯恩往小路对面望去,瞧了瞧仍旧黑黢黢的池塘,那里的水面上漂浮着一簇簇白色的睡莲。一幅幅画面闪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是我找到他的。找到他们俩。维利耶坐在一把靠背很高的缎面椅子上,一只手拿着枪;他妻子赤身躺在床上,流着血,已经死了。将军打算自杀。他说,这是一个叛国者应得的处罚;因为他对妻子的挚爱模糊了自己的判断力,他在这种盲目之中背叛了自己深爱的法国……我劝他说,还有别的出路;那条出路差一点成功了——那是十三年前。在纽约第七十一街一栋奇怪的房子里。”
“我不知道纽约发生了什么事,但维利耶将军留下了遗嘱,说在他死后巴黎发生的事要列入公开档案。将军死后真相就公开了,据说卡洛斯怒发如狂,杀掉了几个高级军官——只因为他们是将军。”
“这都是以前的故事了。”伯恩突然打断了她。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沉湎于回忆的消极情绪,“这可是现在,十三年之后。现在怎么办?”
“我不知道,先生。我没有选择,对不对?我估计,你们俩总有一个人会把我杀掉。”
“也许不会。帮我抓住他,你就可以摆脱我们两个人。你可以回到地中海,去过平静的生活。你甚至都不需要消失——只要回到老地方就行,就说你在巴黎的几年很赚钱。”
“消失?”拉维耶端详着这个抓住她的人,盯着他憔悴的脸问道,“是‘消失得无影无踪’里的‘消失’吗?”
“没那个必要。卡洛斯找不到你的,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是啊,这一部分我听懂了。我感兴趣的是‘消失’,还有那‘很赚钱’的几年。钱应该是从你那儿来的吧?”
“对。”
“我明白了……你给桑托斯开的也是这个条件?‘很赚钱’的‘消失’?”
这几句话仿佛是一只硬邦邦的手掌,猛力掴在他的脸上。伯恩看着被他抓来的女人,“勒菲弗街的确是个陷阱。天哪,桑托斯可真行。”
“他死了。‘战士之心’已经清理一空,关门大吉。”
“什么?”大吃一惊的伯恩又盯着这个名叫拉维耶的女人,“他把我引入了圈套,就得了这么个奖赏?”
“不,是因为他背叛了卡洛斯。”
“我不明白。”
“大人的耳目到处都是,这一点你肯定不会觉得意外。有人看到,桑托斯这位彻底的隐士让他的主要食品供应商带走了几个沉重的箱子,而且昨天早晨他没到自己的宝贝花园里修枝浇水——这是他夏天的老规矩,简直和日出一样有规律。有个人被派往供应商的货仓,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书。”伯恩轻声打断了她。
“暂时存放在那里,等待下一步指示,”多米尼克·拉维耶接道,“桑托斯会不声不响地迅速离开。”
“而且卡洛斯还知道,莫斯科根本就没人透露电话号码。”
“你说什么?”
“没什么……桑托斯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认识他,根本就没和他打过照面。我只听过底下人的传言,况且这些传言也不是很多。”
“我也没时间听许多。是怎么说的?”
“显然他块头特别大——”
“这我知道,”伯恩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从咱们俩都知道的那些书来看,他很博学;如果他的言谈能反映出什么,那么他可能还受过良好的教育。他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替‘胡狼’卖命?”
“他们说他是个古巴人,参加过卡斯特罗的革命战争;说他是个深邃的思想家,跟卡斯特罗一起学过法律,还是个伟大的运动员。当然了,像所有的革命一样,内部斗争也损害了那一场革命的胜利果实——至少我那帮参加过劳动节游行示威的老朋友是这么跟我说的。”
“能不能麻烦你翻译一下?”
“卡斯特罗对某些机构的领导产生了猜忌,特别是切·格瓦拉,还有那个你以为叫桑托斯的人。如果说卡斯特罗是个传奇人物,这两个人可比他还要神,卡斯特罗不能容忍有人这样跟他竞争。格瓦拉被派去执行一项任务,因此送了命;桑托斯则被控诉犯下了多项无中生有的反革命罪行。正当他再过一个钟头就要被处决的时候,卡洛斯带着手下摸进监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桑托斯弄走了。”
“神不知鬼不觉?他们肯定是打扮成牧师了。”
“我觉得肯定是这样。整个古巴都被像中世纪一样疯狂的教会支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