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3
两点五十七分,伯恩来到库安旅馆的柜台,玛莉直接朝大门走去。杰森松了口气,柜台上没有报纸,只有一个坐在后面的职员,他和巴黎市中心那个旅馆前台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眼睛半闭的秃头大个子,往后靠着椅背,手臂交叉在胸前,漫漫长夜的疲惫之意笼罩在他身上。但是今晚,伯恩心想,今晚会让他记住很久——他要到早上才会发现楼上房间被损坏了——而一个蒙特鲁日的旅馆夜班职员一定有自己的交通工具。
“我刚才打过电话到鲁昂,”伯恩的手放在柜台上,一副气急败坏,被不可抗力搞得火冒三丈的样子,“我现在得马上离开,还要租辆车。”
“有何不可?”职员嗤之以鼻,站起身来,“您喜欢哪种车,先生?金色马车再附送一条魔毯如何?”
“你说什么?”
“我们只出租房间,不租车。”
“我一定要在天亮前抵达鲁昂。”
“不可能。除非你能找到哪辆神经病出租车愿意现在就来。”
“我想你不懂。我要是八点钟回不到办公室的话,我在金钱和名誉上都要承受相当大的损失。我愿意付很多钱……”
“你有病,先生。”
“这里肯定有人愿意借我一辆车,如果我付,比如说……一千、一千五法郎。”
“一千……一千五吗,先生?”职员半开不开的眼睛睁得老大,把脸皮都扯紧了,“现金吗,先生?”
“当然。我朋友明晚就会开回来……”
“不用急,先生。”
“你说什么?当然啦,其实我也可以叫出租车的,我能花钱保密。”
“我不知道要上哪儿找出租车,”职员急着打断他,改用说服的语气,“或者,我的雷诺大概算不上新,在路上也不是跑得最快的,可是还算好用,性能也还不错呢……”
变色龙又变色了,再次以另种面貌被人接受了。但这次,他知道自己是谁,而且十分明白。
破晓了,但这里不是乡下旅社的温暖房间,没有穿过树叶空隙、从窗户透进来的晨光,和被照得一片斑驳的壁纸。第一道曙光从东边散开,仿佛正为法国的乡村加冕,照出了圣·日尔曼昂莱镇的田野和丘陵。他们坐在一辆小车里,车子停在一条废弃小路的路肩,香烟从半开的窗户里盘旋而出。
三周前,在瑞士,他的开场白是:六个月前,我的人生在地中海一个叫黑港岛的小岛开始。
而这次,他的开场白是:我名叫肯恩。
他全说了出来,把能记得的事滴水不漏地全说了,包括听到雅克利娜·拉维耶在阿让特伊那间餐厅里说话时,他脑中爆出的可怕的影像。名字、、城市……暗杀。
梅杜莎。
“这一切都吻合。没有我不知道的,它们在我脑子后就想冲出来。那些都曾是事实。”
“曾是事实。”玛莉重复。
他近距离凝视着她,“我们错了,你看不出来吗?”
“也许,但是我们也没错,你说对了,我也说对了。”
“什么事情说对了?”
“你的事啊。我一定要冷静又有逻辑地再说一遍。你在还不认识我时,就肯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这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会做的决定。就算他曾经存在,现在也已经消失了。”玛莉露出哀求的眼神,声音却十分镇定,“是你说的,杰森。‘对一个人来说,想不起来的事情就不存在。’也许这就是你所面对的。你就不能放下这一切吗?”
伯恩点点头。最糟的一刻来了。“可以,”他说,“但我要自己一个人,不能和你在一起。”
玛莉狠狠吸了口烟,看着他,手在颤抖,“我懂了。这就是你的决定,是吧?”
“一定要这么做。”
“你要像英雄一样消失,免得连累到我。”
“我不得不如此。”
“真是太感谢你了,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
“什么?”
“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
“一个被人称做肯恩的人;被从亚洲到欧洲的多国政府和警察通缉;华盛顿的人要杀我,因为他们认为我知道某些事情;一个叫卡洛斯的杀手也因为我对他的所作所为要射穿我的喉咙。你花点时间思考一下。你以为在这批大军找到我、抓到我、杀掉我之前,我还能逃多久?你想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老天,不!”玛莉大叫,擅长分析的她显然正在想事情,“我打算在瑞士监狱里花个五十年时间腐烂,或为了我从来没在苏黎世做过的事被吊死!”
“苏黎世的事有办法解决的。我想过了,我做得到。”
“怎么做?”她把香烟插进烟灰缸。
“看在老天分上,有什么区别吗?自首啊,自行投案啊。我还不知道,但我做得到!我可以让你的人生恢复正常,我一定要让你的人生恢复正常。”
“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为什么不是?”
玛莉伸手抚着他的脸,声音又软了下来,刚才突来的刺耳语气已经不见了,“因为我刚才再次证明了我的论点。即使那个受到谴责的人,确定自己犯过罪的人,也该看得出来。那个叫肯恩的人,永远不会做你刚才说的事,对谁都不会。”
“我就是肯恩!”
“我不得不同意你以前是,但即使如此,现在已经不是了。”
“怎么做?彻底改头换面?做脑前叶切除术?失忆症?就算这些刚好就是真的,那也无法阻止任何要找我的人。无法阻止他,无法阻止他们扣下扳机。”
“那是最坏的情况,我还不准备让步。”
“那是因为你还没看清事实。”
“我看到两件被你忽略的事实。有两个人,只因为挡住了有人想通过我传送给你的信号,而遭到同样方式的冷血谋杀。我无法回避,我得一辈子背负着它们活下去,因为我必须为此负责。”
“你看到科伯里尔的信号了。那里有多少弹孔?十个?十五个?”
“他是遭人利用!你听到他在电话里怎么说的,我也是。他没有说谎,他想帮我们。就算与你无关,肯定也是要帮我。”
“是……也有可能。”
“什么都有可能!我没有答案,杰森,只有无法解释的歧义。但那应该要有解释。你从来没有解释过,是什么需要或动机让你变成自己以为的样子,一次也没有!没有这些事情,就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人,你就不可能变成他。”
“我就是他。”
“听我说。你对我来说很重要,亲爱的,这可能让我盲目。我知道。但我也了解自己。我不是天真的反战人士。我见过世面,我会认真仔细地观察吸引我的人。也许是为了要确认我所认定的价值——我的价值,跟别人无关。”她停了一下,离开伯恩身边,“我看到一个饱受折磨的人,被自己、被其他人折磨,却一声不吭。也许你曾发出过无声的呐喊,但你不愿让这些变成除你之外其他人的负担。你反而是探索挖掘,想方设法地了解。老兄,再加上你做的事和你想为我做的事,那不是冷血杀手的思考方式。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子,或你到底要承担哪些罪行,但事情不是你相信的,或是别人要你相信的样子。让我回到我刚才说的价值,我不可能爱上你自己以为那个身份的人,我爱的是我认识的这个你。你刚才只是又一次印证了这个想法。没有任何一个杀手会提出你那种建议。而那个建议,先生,请容我怀着敬意,拒绝你。”
“你真他妈是个笨蛋!”伯恩发火了,“我可以帮你,但你帮不了我!看在老天的分上,回去,活下去,给我留一点希望好吗!”
“我不会的!不是这种方式……”玛莉突然收声,张大嘴巴,“我想到了,可以有希望的。”她轻声说。
“想到什么?”伯恩生气地问。
“我刚才不自觉地说出来了,”她转向伯恩,“答案早就在那了。‘别人要你相信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犯的罪……别人要你相信是你犯下的罪。”
“那的确存在,是我干的。”
“等一下。假设真存在这些案子,但不是你犯的呢?假设那些证据都是栽赃,就像苏黎世陷害我的手法一样专业,但事实上是其他人干的呢?杰森,你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忆的啊。”
“在黑港岛的时候。”
“那是你开始重建记忆的时候,而不是你丧失记忆的时候。我指的是在黑港岛之前,这样就能解释很多事了,可以解释你和那个别人以为的你之间的矛盾了。”
“你错了。没有什么能解释我的记忆——还有影像。”
“也许你记得的只是别人告诉你的事情,”玛莉说,“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为止。照片、录音、视觉和听觉刺激。”
“你说的是被洗过脑的行尸走肉。那不是我。”
她看着伯恩,温柔地说:“我说的是一个聪明而病重的人,他的背景和别人在找的某个人正好相符。你知道要找一个这样的人有多容易吗?哪里的医院、民间收容所、军队病房都有,”她顿一顿,很快又说下去,“报纸的报道又说了另一个事实。我相当擅长电脑,任何跟我同行的人都是。我知道要怎样来找造成独立因素的采样点,反之,如果有人想找一个为失忆症所累的人,背景又结合了特殊技能、语言、种族特征,那么医疗资料库就可以提供人选。天知道,有你这种情况的并不多,也许只有少数几个,甚至只有一个,但他们就只想找一个人,只需要一个人。”
伯恩看着乡间风光,想要用力打开脑中的铁门,找出她话中的希望。“你是说,我是个复制出来的幻象?”他直截了当地问。
“那是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但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有可能你被人操纵了,利用了。那就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了,”她摸着伯恩的手,“你说过有时会觉得心里有东西要爆发——像要把你的头炸开一样。”
“各种字眼——地点、名字——那些都会触发记忆。”
“杰森,被触发的会不会是假记忆呢?那只是别人一遍又一遍告诉你的事情。你看不清楚,因为那不是你,你却为此无法安心。”
“我很怀疑这点。我看过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我以前都做过。”
“你可能是为了别的理由才做的啊!天啊,我这是在为自己,为我们两个的生命奋斗!你现在就去想、去感觉!看着我,告诉我你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在你的想法和感觉里看到了什么?告诉我你毫无疑虑地确定——你就是杀手肯恩!如果你真的做得到,那就带我去苏黎世,让我背所有的黑锅,然后滚出我的生活!如果你做不到,那就留在我身边,让我帮你。还有爱我,拜托你。爱我,杰森。”
伯恩紧紧握住他的手,像个因为生气而颤抖的孩子,“这不是感觉或思考的问题。我看过共同社区银行的账户,里面的记录可以追回到很久之前,而这些资料全都符合目前我有的线索。”
“但是那个账户,那些记录,也有可能是昨天、上个礼拜,或六个月前才做出来的!你所听到、读到的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可能是那些希望你当肯恩的人设计出来的!你不是肯恩,但他们要你以为你是,要其他人以为你是!可是某个人知道你不是,而且他想告诉你……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爱人还活着,但我有两个朋友因为挡住了他,挡住他发出要救你的信号而遇害身亡。他们就是那些想把你当成肯恩、要让你为卡洛斯而牺牲的人……你以前说这一切全都吻合,杰森,而这件事情正好解释了你的现状!”
“你是说,我只有个空壳,连记忆都是别人假造出来的?而我体内有群恶魔正在奔跑踢打,想要破墙而出?这实在不太赏心悦目。”
“那不是恶魔,亲爱的。那是你内心愤怒又激烈的一部分,它们呐喊着想要突围,是因为它们不属于这个强加在它们身上的躯壳。”
“如果我粉碎这个躯壳,我能找到什么?”
“很多东西。有好有坏,但大部分是你所受的伤痛。不过我向你保证,肯恩不会出现。我相信你,亲爱的。请你不要放弃。”
他刻意和玛莉保持距离,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玻璃墙,“如果我们错了呢?最后还是错了呢?那会怎么样?”
“那就快点离开我,或者杀了我。我不在乎。”
“我爱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怕。”
“我在拉维耶的办公室找到两个电话号码。第一个是苏黎世的,另一个是巴黎的。运气好的话,那会带我找到另一个我需要的号码。”
“纽约?踏脚石?”
“对,答案就在那里。如果我不是肯恩,至少接电话的人会知道我是谁。”
他们开车回到巴黎,人群会比孤立的乡下旅馆更容易让人藏身。一个金发男人,戴着玳瑁框眼镜,身边是个美貌却一脸严肃的女人,没有化妆,还把头发往后紧扎,像个索邦大学功课繁重的研究生,这样的打扮在蒙马特一点都不稀奇。他们以一对来自布鲁塞尔夫妇的名义,住进了迈斯特路的泰拉斯酒店。
进房后,他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靠近彼此,相互抚摸、拥抱,把那不肯给他们安详、让他们在黑暗深渊的高处相依站在钢索上的fubài世界,隔绝在外。只要其中一人跌落,那就是两个人的末日了。
此刻伯恩想尽快脱下变色龙的外衣,那太不真实了,而且现在也没有施展骗术的必要了。“我们需要休息,”他说,“我们得睡一下,还有漫长的一天在等着我们。”
然后,他们。过程温柔而完整,两人相伴着沉入温暖而富有节奏的安适之中,但有那么一刻,当两人迫不及待要调整姿势时,看似愚蠢的动作不禁让他们无声地笑出了声。那一刻过去后,两个人相拥得更紧了,越来越想甩掉那些把他们抛进黑暗世界中,任他们随风盘旋讨厌的声音和可怕的景象。接着他们突然从那个世界中抽离出来,更美好的地方,在那里,阳光碧波取代了黑暗。他们热烈地奔跑过去,然后猛然穿越,找到那个世界。
筋疲力竭的他们,十指交缠地坠入了梦乡。
伯恩率先醒来,楼下,巴黎车流的喇叭声和引擎声还没停息。他看看手表,午夜一点十分。他们睡了将近五个小时,也许还无法满足他们的需要,但也已经够了。接下来会是漫长的一天。他并不确定要先做什么,他只知道两个电话号码,那一定能让他找到第三个电话号码,一个纽约的电话。
他转向身旁呼吸深沉的玛莉。她的脸,那张拥有慑人美丽的脸,朝下埋在枕头的边缘,离他数寸之遥的芳唇微启。他吻了吻她,玛莉伸手抱住他,眼睛仍未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