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弗依调查员坐在车里,听着雨刷的声音。他讨厌下雨。他太太离开他那天下着雨,他女儿去美国念书那天也下着雨,从此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们。他太太现在住在波士顿,改嫁给一个刻板固执的投资银行家。她生了三个孩子,有一栋房子,还有房地产,要什么有什么;而他现在只能坐在这可恶的地方——这里叫什么?啊,对了,古圣维尔——他坐在车上咬着指甲。还有,最糟的是,又下雨了。
但是今天可不一样,因为他就要接近中情局的头号要犯。只要他抓到杰森·伯恩,他的职位必定会一飞冲天,说不定总统还会亲自召见他。他看着对街——罗宾内特的车就停在那里。
他从外交部调来资料,知道了罗宾内特车子的厂牌、样式跟车号。他的同伴告诉他,罗宾内特出了机场后,就往北上了a1公路。于是他向总部查询负责北方情报网的人,然后有条不紊地通知各单位——他还记得林卓斯的警告,避免从无线电透露消息,因为警用频道并不安全。他的联络人都没看到罗宾内特的车,这让他觉得有点沮丧;不过,后来有位叫洁斯汀·贝若的联络人说,曾在一个加油站看到罗宾内特的车子,还跟他交谈。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罗宾内特看起来不自在,有点紧张,甚至有些无礼。
“你觉得他的举止很怪吗?”
“对,没错,虽然我那时没想太多,”贝若说,“不过现在的确觉得怪怪的。”
“他一个人吗?”沙弗依调查员问。
“我不确定,当时雨下得很大,看不清楚车窗里面,”贝若说,“老实说,我只注意到罗宾内特先生。”
“对,他是个英俊的家伙。”沙弗依干干地说。贝若帮了他一个大忙。她知道罗宾内特往哪个方向走;等他们到了古圣维尔,她很快就在一排混凝土公寓大楼前找到他的车子。
杜蓉无意中看见伯恩的喉咙,随即拈熄了烟。“你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来吧,我们处理一下。”
她带他进浴室。四周贴了绿色跟淡黄色瓷砖,墙上有扇窗可以看见街道,些许光线从窗口透了进来。她让他坐下,用香皂跟水帮他清洗伤口。
“血止住了。”她一边说一边在发红的伤口上擦药,“这不是意外弄伤的。你跟人搏斗过。”
“要离开美国很不容易。”
“你跟亚历山大一样口风很紧。”她稍微往后,似乎要更看清楚他一点,“你很悲伤,杰森,非常悲伤。”
“杜蓉小姐——”
“叫我麦琳就好。”她拿出专用绷带跟消毒纱布,还有一卷手术用胶布,盖住伯恩的伤口。“你一定要三天换一次药,知道吗?”
“好的。”他回应她的微笑,“谢谢你,麦琳。”
她将一只手放在他脸上。“看你多么伤心。我知道你跟亚历山大很亲近,他把你当作儿子看待。”
“他这么说?”
“他不用说;每当他提起你,脸上的表情就不一样。”她检查伤口的包扎,“至少我知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替他难过。”
伯恩很想告诉她事实,令他悲伤的原因,不只是亚历山大和莫瑞的死,另外还有跟可汗的相遇。不过最后他还是保持沉默。她已经够难过了。
他转移话题。“你跟雅克是怎么回事?你们看起来不太喜欢对方。”
麦琳别过头,望向小窗户,外面正下着雨。“他得鼓起不少勇气才敢带你过来。另外,他要下更大的决心,才会来找我帮忙。”她转回来,泪水在眼眶打转。亚历山大的死引起了这么多情绪;他的直觉立刻告诉自己,她一定想起很多过去的事。“这世界充满太多悲伤了,杰森。”一滴眼泪滑下,流过她颤抖的脸庞,“在亚历山大之前,我跟雅克在一起。”
“你是他的情妇?”
她摇头。“那时候雅克还没结婚,我们都很年轻。我们疯狂地,而且由于我们太年轻——而且太傻——所以我怀孕了。”
“你们有小孩?”
麦琳擦干眼泪。“没有,我不要孩子。我并不爱雅克。后来我才知道,雅克真的爱我,而且他——呃,他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
她带着点悲伤露出笑容,这让伯恩想起雅克刚才跟他说起的古圣维尔的故事,被视为野蛮的法兰克人如何接受了宗教。克洛维国王皈依天主教是个聪明的决定,但多半还是为了生存与政治因素,信仰成分反而没那么重。
“雅克到现在还是没原谅我。”她的语气中听不出自怜,而这也让她的自白更令人感动。
他靠向她,温柔地亲吻她的双颊,她轻轻呜咽着,把他拉近一些。
接着,她让他冲了个澡。等伯恩洗好时,发现马桶盖上整齐地放着一套军装。他边穿边看窗外,一棵椴树的树枝在风中摇曳。下方街上,一个四十出头、相貌美丽的女人刚下车,走向对街另一辆车子,驾驶座上有个男人正专注地咬着指甲。她打开乘客座车门,坐了进去。
这个场景很普通,但是伯恩刚刚就在加油站见过那女人。她还问罗宾内特关于车子胎压的事。
法国外交部!
伯恩马上走到客厅,罗宾内特正在讲电话,不过一看到他的表情,马上就挂断了。
“什么事,朋友?”
“我们被陷害了。”伯恩说。
“什么?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可是外面对街车上坐着两个外交部探员。”
麦琳从厨房走出来。“还有另外两个在后面监视。不过别担心,他们连你在哪栋大楼里都不知道。”
就在此刻,门铃响了。伯恩抽出手枪,但麦琳示意阻止他。她猛力摇头,伯恩和罗宾内特便躲了起来。接着,她打开门,一个不修边幅的调查员站在门外。
“艾林,你好。”她说。
“很抱歉打扰你的假期,”沙弗依调查员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说,“不过我坐在外面时,突然想到你就住在这里。”
“你要进来喝杯咖啡吗?”
“谢谢你,不用了。我没时间。”
麦琳松了口气,对他说:“你坐在我家外面做什么?”
“我们在找雅克·罗宾内特。”
她瞪大眼睛。“文化部长?为什么他会来古圣维尔这种地方?”
“我也和你一样怀疑,”沙弗依调查员说,“总之,他的车就停在对街。”
“调查员太聪明啦,麦琳,”雅克·罗宾内特走进客厅,一边扣上白衬衫的扣子,“他发现我们的事了。”
麦琳转过身,正好背对沙弗依,她生气地对罗宾内特使了个眼色,而他只是轻松地笑着回应。
他走到她身边,亲吻她的嘴唇。
于是,沙弗依调查员的脸发红了。“罗宾内特部长,我不知道……这,我不是故意——”
罗宾内特举起一只手。“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你找我有什么事?”
沙弗依很明显松了口气,接着便拿出一张杰森·伯恩的相片。“部长,我们在找这个人。他是叛逃的中情局杀手。我们认为他想要杀你。”
“这太可怕了,艾林!”
伯恩暗中观察着这一幕,他发现麦琳是真的吓到了。
“我不认识他,”罗宾内特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的命。不过谁知道杀手心里在想什么,对吧?”他耸了耸肩,接过麦琳拿给他的外套和风衣,“不管怎样,我要尽快赶回巴黎。”
“我们会护送你,”沙弗依坚定地说,“你可以坐我的车,我的助理会开你的车。”他伸出一只手,“如果你愿意的话。”
“就照你说的办。”罗宾内特把车子钥匙交给他,“我就靠你了,调查员。”
接着,罗宾内特转身,拥抱麦琳。沙弗依先离开,说他会在大厅等罗宾内特。
“带杰森到停车场,”罗宾内特在她耳边轻声说,“拿着我的袋子,在离开前把里面的东西给他。”他把锁的密码告诉她,她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着他,深深地吻了他的唇。“祝你好运,雅克。”
有一瞬间,他睁大了眼睛回应,接着他就离开了。麦琳随即走回客厅。
她轻声叫唤伯恩,他从暗处走出。“我们一定要好好利用雅克帮你制造的机会。”
伯恩点头。“了解。”
麦琳拿起罗宾内特的袋子。“走吧,我们要快一点!”
她打开前门,确认没人后,带伯恩到地下停车场。她停在停车场大门后,从门上的小窗向外看。“停车场看起来很安全,不过还是要小心,总会有意料之外的事。”
她打开袋子,拿出一个小包裹。“这是你要的钱跟证件,还有军方命令。你是皮耶·蒙特福,负责在布达佩斯当地时间下午六点前,将一份最高机密文件送至军方专员手中。”她交给伯恩一串钥匙。“在第三排,就是右手边倒数第二排的地方,有台军用机车。”
伯恩跟麦琳站着对看了一会儿,他开了口,但她先说话:“记得,杰森,生命太短暂,没时间后悔的。”
接着伯恩便离开了;他像军人般地挺直背脊大步向前,进了停车场,这里又脏又暗,墙壁和天花板到处有外露的混凝土块,地面则铺满沾了油渣的碎石。他走过几个车位,完全目不斜视,走到第三排后便直接右转,不久后就发现一台军用机车,是银色voxan的vb1型,有排气量九百九十六cc的v2引擎。伯恩把袋子绑在后座,让外交部的人能清楚看见。他在置物箱中发现一顶安全帽,接着便坐上机车,先把车移出车位,然后发动引擎,骑入大雨中。
洁斯汀·贝若接到沙弗依调查员的电话时,正想着她的儿子伊维斯。这些日子以来,她和伊维斯之间的惟一联系,就是他的电视游乐器。她第一次在侠盗猎车手里开车击败他时,他才终于肯正眼看她——把她当作有血有肉会呼吸的人,而不是帮他煮饭洗衣的烦人东西。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求她带他坐公务车飙一飙。到目前为止,她还算成功地挡开了他的要求,可是她知道她会渐渐让步,一来她对自己沉着的开车技巧很有自信,二来她也很希望伊维斯能为她感到骄傲。
沙弗依在电话中告诉她已经找到罗宾内特,而他们要护送他回巴黎;她收到指示,马上动了起来,召回监视人员,指挥他们变成保护重要人物的标准队形。沙弗依调查员护送文化部长走出公寓大楼前门时,她便对国家警察比了个手势,同时她也注意街上情况,看是否有疯狂杀手杰森·伯恩的踪影。
贝若现在得意洋洋。不管沙弗依调查员是靠着聪明或好运在迷宫般的公寓大楼里找到部长,重点是她也能受益不少,因为带沙弗依过来的人就是她,而且她也会跟着护送部长安全回到巴黎。
沙弗依跟罗宾内特穿过街道,周围一群警察荷枪实弹,众目睽睽地盯着他们走向车子。她打开沙弗依的车门,而沙弗依经过她身旁时,将部长的车钥匙交给她。
罗宾内特坐进沙弗依的后座时,贝若听见一阵机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从回音判断,声音应该是来自沙弗依找到罗宾内特那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她侧着头,听出是voxanvb1的引擎声,是台军用机车。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个军人骑着车出来,便立刻拿起手机。军方派人来古圣维尔做什么?她下意识地走向部长的车子,一边对电话那端说出外交部的授权密码,要求接到军事联络处。她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密码确认后,她一下就问到了想要的讯息:目前军方并没有派人到古圣维尔或附近一带。
她发动车子,挂上排挡,踩下油门,准备追那辆voxan,而沙弗依调查员的叫喊,只能淹没在她车子轮胎与地面的尖锐摩擦声中。她只能猜测伯恩发现了他们,而且知道自己被困住,要赶快逃离才行。
她读过中情局的通知,上面说伯恩能以惊人的速度改变身份与乔装。如果伯恩真的伪装成军人——她心想,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那么逮捕伯恩或者杀了他,就能让她的职务达到完全不一样的境界。她想像着部长为了感激她救他一命,亲自替她说情,甚至可能要她负责保护他。
不过这时候,她得先抓到那个乔装的军人。幸运的是,部长的车可不是一般的轿车。她明显感受到马力增强的引擎正运转着,让她在路口紧急左转,闯过红灯,连逆向掠过一辆笨重卡车时都顺畅无比。她没有打开车上的警笛,因为现在的她,正专注跟着前面那部voxan,不让它离开视线。
一开始伯恩还不敢相信他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但看着后面的车子一直穷追不舍,才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他刚才看到外交部的人带走罗宾内特,然后派了个人开罗宾内特的车。他伪装的身份现在已经没有保护作用了,也就是说,他得再想别的办法离开这里。他弯下身子,穿梭在车阵中,不断变换速度,超过一辆辆车子。他以极危险的角度过弯,心知只要稍不注意,车子就会翻倒打滑。不过当他一看照后镜,马上就知道自己无法甩开后面的追兵。更糟的是,那辆车离他愈来愈近了。
虽然伯恩的机车较为灵活,又不断在车阵中穿梭,但贝若还是持续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她拉下所有部长座车里都会安装的特殊控制杆,让车头跟车尾灯闪烁,其他驾驶看到后便会自动闪开。接着,她想起侠盗猎车手里令人紧张的场景。街道如卷轴般在眼前展开,四周还有要闪避绕过的车子,这些都跟游戏十分相似。有一次,为了不追丢前方的voxan,她在瞬间作了决定,开上人行道。行人个个慌张地避开她的行进路线。
突然,她发现a1公路的入口就在前方,心想伯恩一定是要往那里去。要抓到他,最好的机会就在他上公路之前。她咬牙下定决心,将油门踩到底,让引擎发挥到极限,再拉近他们间的距离。voxan就在她前面两个车身的距离了。她开向右侧,先超过一辆车,再向另一辆示意,驾驶看到她凶狠的开车架势,再加上闪烁的车灯,个个都被吓得半死。
贝若不会错失任何机会。他们已经快到入口了,要不就是现在、要不就只能追丢伯恩。她将车子开上人行道,试图从右侧接近机车,这样的话,伯恩为了注意她,就得把视线从路上移开。依他们现在行进的速度,她知道伯恩没办法这么做。她摇下车窗,踩紧油门,让车子冲进大风雨中。
“停车!”她叫喊,“我是外交部的人!赶快停车,否则后果自负!”
那军人不理会她。她拿出手枪,伸直手臂,绷紧手肘,瞄准他的头部,压紧扳机,准备开枪。
说时迟那时快,机车突然猛地左转,从隔壁车道一辆后方来车的正面掠过,跳过路中央狭窄的分隔岛,穿过对向车阵。
“我的天哪!”贝若倒抽一口气,“他要直接骑出坡道!”
她也跟着急转弯,但已经来不及了;伯恩的voxan已冲入下交流道的车阵中,吓得一堆驾驶紧急刹车,猛按喇叭,有些还比着手势骂脏话。贝若不太在意眼前的情景,她比较担心的是,若要追上伯恩,她就得开过车阵,冲过分隔岛,然后穿过对面车道再开下斜坡。
她开到斜坡最顶端,接着就塞在一堆车子后面。她急忙下车,看见机车在双向车道中央加速穿过疾驶中的车辆。伯恩的骑车技术是很高明,但这种特技能维持多久?
机车消失在一辆有银色椭圆油槽的卡车后方。她屏住呼吸,看见另一辆高速行进的十八卡车从对向车道驶过。接着她听见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卡车迎面撞了上去,伯恩的机车顿时爆炸成一颗火球。
12
杰森·伯恩看着眼前的情景,他喜欢将这种状况称为“机遇的会合”。当时他骑在双向车道间,右侧是一辆油槽车,左侧稍远的前方则是辆十八卡车。他依直觉作出决定,而且也没时间考虑了。他得抓住良机采取行动。
他抬起双脚,只用左手握着把手保持平衡。接着,他将机车对准左前方直扑而来的十八卡车,放开了手把,然后伸出右手抓住油槽车侧面的金属梯,身体突然被猛拉出去。由于下雨的关系,他的手差点从梯子上滑开;他的肩膀拉得很紧,正好是在货机舱门被拉扯的同一侧,痛得他眼泪几乎流了下来。后来,他终于两手抓住梯子,整个人稳稳地靠在油槽上,看着军用机车正面撞上卡车。
油槽车由于爆炸的力道而震动着,高速穿过火球时还剧烈摇晃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恢复平稳,往南方的奥里机场前进,往伯恩的自由前进。
马丁·林卓斯能在三十八岁就迅速爬上中情局副局长这位置的原因很多。他很聪明,念对了学校,有危机处理能力。另外,他几乎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因此管理或行政方面的工作对他来说更是得心应手。要当个称职的副局长,就要有这些优点。不过,局长之所以选择他当副手,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他没有父亲。
局长和马丁·林卓斯的父亲以前很要好,他们服役时曾一起在俄罗斯与东欧待过三年——直到林卓斯的父亲在一场汽车炸弹攻击中丧生。当时二十岁的马丁·林卓斯因为这起而受到极大冲击。局长在林卓斯父亲的葬礼中看见他苍白消瘦的脸,便决定要拉拔他进入这个令他父亲如此着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