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抑制不住的恐惧,不是对死亡,而是对死亡前的这种痛苦和绝望感到恐惧。尤其是老头深陷进去的浑浊的眼珠滚向他时,心脏好像忽然被抓住了一样,难受的窒息。
但他只能站在旁边看着,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哇”地一声,老头呕出了一大口东西。
罗烟捂住嘴惊叫一声,面色惨白地瞪大眼看着地上。她的身体抑制不住细细的颤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声音软的随时都会断,“祖祖父……哥……怎,怎么办……”
老头呕出的是一大口血。
这口血沥出来之后,他还在不停地翻呕,眼睛有些上翻,嘴唇上往下滴的尽是血丝。
“怎……大夫!找大夫!”越城扶着桌子角,腿软的不像话。他虽然很想逃出去找大夫,可是这种情况放罗烟一个小姑娘在这里肯定不行。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唇,扑到床边上扶住老头,对罗烟道,“你去找大夫,让他回来!不管治不治得好先不能让他吐了!”
“……好,我去,我这就去!”罗烟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踉跄着狂奔了出去。
屋里就剩越城和老头两个。浓重的腥臭味充斥着鼻翼,手下的老头身体抖的像筛糠,瘦弱的不经一碰。
“……老头……”越城无法相信这个人是他认识的老头,他甚至不敢跟他说话。
脑子里糊成一片,自己扶着老头的手也抖的不像话。
越城不记得这一段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总之一直到罗烟将大夫领进来,他才如蒙大赦一般跌下了床。
老头的病治不好了。
老头死前想见到罗更。
越城必须将他带回来。
越城给大夫许了重金,让大夫在他回来之前一直留在屋里。他怕罗烟自己会受不了。
他去找了那个摊主问他怎么样才能带回罗更。
摊主看到这个鼻青脸肿还黑眼圈老大的人,难得没有打趣他,“魏武是个流氓混蛋这街上无人不知,罗更将人家打了个残疾,那家伙自然不会轻易放人。你要想让罗更出来,只能从衙门那里下手。”
摊主的意思本来是说让他塞点钱说点好话,但是越城会错了意。
他从小在上天庭,别的没学会,流氓点子倒是跟着阅风学了不少,所以他即刻回家问罗烟要了些银子,在摊主的指引下雇了个武功不错的人偷潜进衙门,打着魏武的名义将审理这件事的官老爷打了一顿!
那官老爷是怒火中烧,立即将魏武也抓了进来同堂共审!
官老爷平白挨了一顿揍,看见魏武就心里很是不爽,以至于魏武的辩解他都觉得是开脱,怎么听都不顺耳。
所以罗更就简单的挨了几板子,被放回去了。
摊主对于越城的做法默默地竖了个拇指。
那天下午罗更回去,晚上老头落了气儿。
按理说举办葬礼,亲戚朋友都应该来,但是他们一家早就搬到了竹林里,邻居朋友没有几个,亲戚也是早就不来往了。棺木和葬衣讲究死前置办,所以罗更刚回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出去买了这些物品。
越城记得穷苦人家一般是用不起棺木的,但越城也明白,罗更就是倾家荡产,也一定会给老头最好的。
晚上只有他们三个守灵。
罗烟一个晚上都在抽抽搭搭地掉眼泪。越城和罗更则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干麦秸铺的地上,背靠着老头的棺木。
越城知道这个时候生魂应该会出来,若是他们说些话,老头应该能听见。可是越城却不敢张口。他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身体硬朗活蹦乱跳的老头,还是满眼泪水,痛苦地呕出一大堆血的老头。
他害怕后者。
下葬的礼数很多,第二天家里还是来了不少人,是老头和罗更的朋友,越城在里面看见了摊主。
罗更和罗烟需要一直跪在棺木前面,有人来烧纸叩头,越城就在旁边给他们递东西,管他们吃饭,这是习俗。
下葬的时间是第二天未时,合棺木的时候罗烟哭得几欲昏厥,被人搀着才走到下葬的地方。
亡人入葬,刻碑,烧纸,祭拜。
富贵人家办葬礼该有的仪式,罗更一样也没有少。从老头闭眼到葬礼结束,他闭着嘴一句话也没说,一滴眼泪也没掉,把整个葬礼操持的有条不紊。
当一切都结束,他们三个又回到家时,除了觉得房子有些空旷,就剩下所有事情终于办完了的本不该有的轻松。
不难看出,所有人都卸下了一口气。
但这只是一时的,收拾房屋看到老头的床,老头的衣服,老头的扫把时,都会不由得鼻子一酸,喉头哽咽。
过了万年之后越城才意识到,那种感觉怕是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有机会感受过一次,那是作为一个未亡“人”,对一个再也见不到面的亲人的思念。
从今往后的万年时光里,越城再没有经历过那样纯粹的情感。不管是对亡故的罗更和罗烟,还是里叶村,他的情感里都多了一份要湮灭自己的悔意和罪过。不再是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凡人对已逝者的仅有的思念,而是作为一个神想倾力改变自己犯下的错。
没有能力的时候,从来没有那般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