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下到户部,户部大臣是丝毫不敢怠慢,倒不是怕玄王如何怪罪,而是生怕态度表达的慢些,弄不好,诸国贵族闹腾起来,万一惹来哪个意气风发,行侠仗义,招惹不起的贵族侠士,晚上走路到时候一剑秒了,那就一个冤。
就为着这事,玄王下令,诸国子侄,都安心的在洛邑吃好喝好,可别再惹事了,秦公这档子事在当时可谓是广为流传,人尽皆知,真真是令咱老秦人蒙羞。
少年想到此处,幸灾乐祸道:“要不怎么说,您老在洛邑后边几年生活那叫一个滋润,只是再也没人带你玩了,可怜孤零零的一个人,寂寞空虚啊,还每天对着清山,感受着山中的猛兽雄威,心怀噩梦,瑟瑟发抖。”
“为父好歹从诸国最负盛名,抠门至极的户部赚到了处院落,虽说不大,可你想想洛邑城中寸土寸金,那一处起码是百万贯起步,就问诸国中谁有这能耐。”
秦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觉得此生除了这个自从修行后就开始作起来的秦室独苗苗,就是这事最值得吹嘘骄傲,自己可算得上是玄国立国以来首次不在战中占到玄国便宜的人,虽然为人所耻笑,不过咱老秦人从来不在乎。
这可不是运气就能有,唯有秦国这种无赖到极致的国度才有这待遇,你要其他质子试试,玄王都不会过问一声,顶多底下礼部将伤残或者尸体运回去,然后再派个人来。
秦公将酒杯轻轻放下,伸手在衣袖中摸索几下,大半会儿,方才摸出一把金晃晃的钥匙,一脸骄傲道:“看着不,现在这玩意不得传给你,不必怀疑那处院子还在不在,以玄王那等人物,岂会落人口实,别说老爹说不给你银钱,就这,我差点豁出命得到的,可见我的先见之明。”
少年总算有些意动,遂挤出一点老父亲确实神机妙算,料人先机,令我钦佩的模样。夺过钥匙,郑重的看了看,眼中微有些悲伤,略带些怒意,又随手抛给少女。
少女摸索一二,露出跟少年无二的神色,近到边上的青年书生则是毫不掩饰眸光中怒火,好似要将那处院子撕裂一般。
就如秦公所说,这钥匙看似不过一处院子而已,然而秦国却在洛邑连一处茅房也买不起。当年秦公,上任秦公为质子期间,数年间一直住在驿馆之中。
虽衣食无忧,却身无分毫,名为质子,实则与囚徒无异,若是逢着王公庆典,秦公分文不带,径直入场中,但凡所见的贵族,无不嘲弄,可谓是窝囊至极。
少年在悲秦公的身躯,命元破碎后,常人一日是一日,而秦公则是一日度两日,若是再过些年,一日过三日四日,亦非遥远之事,若不是少年依稀感知秦公身躯,尚可支撑些年,以其性子当要冒些险,搏上一搏。
怒的是秦国国小势弱,任人摆布,中原诸国将秦国当成蝼蚁,肆意玩弄,若不是秦国尚非诸国敌手,以青年杀性不知已杀戮多少敌军,攻破多少城池。
秦公显然知晓他们想些什么,不以为意,当初他何尝不是如此,奈何岁月磨砺之下,豪言壮语,慷慨激昂已变得黯然失色,苟且求生。
若不是玄王当时初登王位,手段尚不如今时酷烈,他恐怕难以安然再入渭城成为秦公,甚至秦国已于时光之中沦为历史。
秦公再慢慢饮下一杯酒,可能是心未老身已老的缘故,叨叨续续说了些昔日的事,言及少年不知事时候的事。
以往几年前少年总是不耐烦,这两年不知为何,都安下心来静静地听着,也不说话,说些令秦公心塞,发作不得的话,有时还特意将少女留下,一起聆听教诲。
“且随我来。”
不知过了多久,秦公命人撤去酒菜,领着少年出了偏殿,入了间宫殿中,宫殿中两面皆是书架,一排排错落有致,有新出典籍,些许年头的竹简,古老的龟甲兽骨。
走近后,是一张与少年楼阁中圆桌相似的千年太元木大案,更为光滑铮亮一些,案上摆着书卷竹简,分列清楚。
书卷半开,上面依稀写着某年某月某日谁谁暴毙,下边有“已知”二字,盖着秦公印,并有两方砚台,数道笔筒中插着五根笔,极为普通。
大案后是一尊约莫三尺高的三足两耳小鼎,鼎上铜锈斑斑,覆盖一层厚厚的铜绿,隔远了看,直觉得是一团绿油油的东西被当成破烂捡来的。
鼎后的墙上挂着一张纯白的狼皮,跟秦公描述的白狼极为相识,不知晓是否是那白狼皮,那狼皮挂于此处,瞬间将这书香古气搅乱的一塌糊涂。
所谓的古香古色顷刻间荡然无存,此事不止一次被来这殿中的客人说道,秦公闻后依旧我行我素,将老秦人风雨不侵的能耐发挥到极致。
秦公随意的坐在案后的椅子上,命随身来的侍卫退去,带上殿门,歪斜着身子,语气却异常坚定,担忧道:“此次入洛邑为质子恐怕将有大祸,我儿当谨而慎之,如今诸国局势暗潮汹涌,玄王又欲成七关而不得,明着已反噬重伤,实则难以预料其中门道,虽不知其为何异想天开要成七关,但一旦有所谋划,必会兴起滔天大浪,届时恐有性命之忧。”
“我不死,没人动得了公子!”青年睁开眼,寒光乍现,语中的坚决不可撼动。天下没有谁能在他不死之前杀公子,这是十年前在经历无数追杀后逃至秦国被公子救过后,青年唯一能做的事。
青年眼中微有一丝伤痛,或许这就是她所说的秦国归属,一国之魂,一国之本,超出了所谓的血脉荣耀。秦国即是他的仁义,也是他的使命。
他的身世从未说过,未有人问,也不会问,信任很难,也很简单,你说我信,你不说我也信,这就是秦国,这就是赢易,冷静又淡然。
“我这身肉还是可以为公子抵挡一二的。”
书生第一次觉得青年表忠心竟能在自个之前,简直超乎预料,往常这般可非青年专属。他是谈不上使命仁义,可出身奴隶的书生还是觉得他能遵守这天下的奴隶规矩,主为大,命为小,不敢公然违背贵族的势力。
如若是一般的奴隶也就罢了,可被中原诸国无数贵族嫌弃鄙夷,当然书生始终认为是那些贵族公子不够胆做自己的主人。
随后一路降价贩卖至渭城,以一匹劣马的价格被少年买下来,历经波折,过程坎坷,总算有了归宿。
就连本姓都没有的书生以前被人取名为白奴,比其余奴隶白些的奴隶,本来公子想着取一霸气的名字来匹配麾下第一亲卫。
后来反复思量,觉得不能太张狂,不然挨打了自个护不住岂不丢脸,就有了少女的姓,韩,生若草木,仰而观天,故名睢。
“且不说其他,安在公子前当个肉盾,挡个一刀半剑足以。”
青年曾牢记少年的话,不轻易许下诺言,尽管这些话说过无数次,但他依然觉得每次都是第一次,欲动公子先动我,我不死当四人皆安。
书生从来不发誓言,用他的话说发誓从来是从政者的本能,就如人生来饮食,不可改变。
誓言,是下者的诺言,上者的戏言!
书生自诩是从政者,故不记仇,因为谁也说不清仇是谁,恩在谁。当然若真有了仇,他不会写下来,他会刻在心里,永不忘记,所以他称之刻骨铭心。
比如从小被贩卖至诸国,遭贵族公子嫌弃后不忘羞辱一顿后,书生就在心底暗暗刻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于某地令我蒙辱,顺带标记上横线,列为不可原谅之人。
少女心底有过追忆,她的出身不比明显有家学渊源的青年,尽管青年从未提过,但仅公孙此姓,就远在出身奴隶,无名无姓的书生之上,何况名起。
自己则身为平民,天下高高在上的贵族之下,低劣卑贱的奴隶之上,有自己的命,有自己的运。
可天地之间并非是太平盛世,诸国相争相杀,天启以来征战不休,血流成河。神州之外则是异族盘踞,东海,南境,西域,北海,时而侵犯神州,时而退居族地。
天启三百二十年,十五年前,记忆模糊却依稀记得的少女见过天下最强的存在,如仙神的七关,远望过天下顶级大军镇的军魂苍狼。
在这十八年中,天下最强的力量她在前面三年就已亲身经历过,因为那是浩劫,神州魏国二十年一次的滔天劫数。凿齿寇边,城破家亡,满城五十万尽为腹中物。
凿齿,大夏亡国之因,举世无敌的五十万神策军几近断绝的强敌,诸子百家先贤尽皆战死的根源。
凿齿自北海出,不比天启元年的席卷北荒,气吞山河,此时的凿齿在茫茫荒野,七关首领蒙蔽气机之下,悄然而至雁门关外,互为犄角之势而立的雁门关卫城被凿齿一击攻破,将城中内外百姓尽数吞食。
少女的坚毅因家破人亡而出,因在雁门关强者出关斩敌时而起,因那道背负长刀,身材瘦小,碧玉年华的少女背影而立。
负刀少女,在她眼中,那是天下最强的刀,也许那时不是,但此时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