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饿死，饿不死，方是底层官员的治政理念，任你玄王谋略如何，有些规矩还是得守。
这是玄王室的玄国，也是世家大族的玄国，蚁民百姓终究是蝼蚁之类，渺小且卑微。
大夏已去，大夏理念自然也随之而去。
一方小镇离县城不远，但因处于必经之路，故人来人往，颇显繁华，道路两侧是天南地北的商铺，来往的人中不乏贵族公子，世家娘子，将一镇之盛活活生酝酿出一城之象来。
世间繁华处必有世间悲，在这望不见尽头的道路上，稀疏散落的有几百号人跪坐在残雪水渍之上，穿着破烂，面色枯黄，神情麻木，好似不知生有何意，死有何惧。
在生不如死之间挣扎的意志，又在怀中孩童呼唤之下生出些生机来，将死搁置去了一旁。
这是玄国一地受灾的灾民，这是天下皆知的哑民，哑并非哑，而是不能喊，不能求，贵族世家的公子娘子良心大作时自会予些钱财，可若是惊扰了贵人的兴致，轻则一命，重则一家。
所以这是哑民，唯有一双传神的眼露在天下的哑民。
哑民们知晓该露时露，不该露时则隐，在惨痛的教训后，不识一字的哑民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察言观色，把握时机。
这般日子并非一朝一夕，也非一年半载，风调雨顺时离，灾荒降临时来。
在此一月有余的哑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可临近午时，在往来的道路上却有了非同一般的人。
有人自北方来，骑一毛驴，随从一人，毛驴上的人痴痴呆呆，双眼无神，枯瘦如柴，须发皆白，脸上的皱纹就如千百年大木的旧皮，干枯且皱，洗得微白的灰袍随风一吹，望着竟还有着一点高人气质。
那随从年纪不大，人格外精神，披着暗灰棉袍，一对眼珠如深塘的水，既显清澈，隐约间又望不到底。
那张脸绝称不上英俊，可那人行走之间却步步生风，也不知是风自起，还是他起了风，一步一落，宛若贵族公子，此时，随从似乎不是随从，倒显得是主人家。
“玄国之象倒也颇有意思，怪不得当初秦国老秦人十万赴死，却也非奇事，贵族欲杀，任你如何，终归得死。”
那骑驴老者依旧不说话，却是点点头，似是极为赞成青年的话，在哑民们怪异眼神下，老者越发的像是个绝世高手，一言不发，气势自成的不世出高手。
青年自顾自言，不知是嘲讽亦或是褒奖，“儒家有言民为贵，君为轻，大夏曾言民乃一国之本，可如今却是难以明了是何意思。”
话很轻，在哑民不明所以，甚至未闻其声下，那绝世高手的老者依然点点头，一言不发。
青年似乎并不在意老者的态度，随即微有些自嘲道：“与我何干，我仅谋者，并非治政者，观人非观国，观局如观天，天不比人好观些，局不比政好策些，费心费力做甚，徒劳无功而已。”
青年牵着毛驴走在道上，往来的行人嫌弃的看了一眼毛驴上的老者，哑民不知，可踏上修行的修行者岂会不知，毛驴上的老者就一普通人，将死之人。
倒是牵驴的青年绝不下四关，甚至有四关微微探出一缕气息，青年依旧观之不明，在不明之下，哪怕一老一少再是奇怪，也无人自讨没趣去寻根问底。
老者沉默不语，青年滔滔不绝，临近小镇将尽之处，见的哑民多了，思及自身身世，许是泛起些共鸣之情，青年神情恍惚间微微一叹。
“天下未食之人何其之多！”
青年在毛驴背上摸索一阵，取出一张缺了半边的烙饼，欲将之赠予哑民，可迈出半步，又放了回去，苦笑自嘲道：“自身难保，何顾他人。”
青年自问并非冷血高傲之人，既非上等贵族出身，那些个高高在上的习性也是沾染不上，可与老仆风尘仆仆而来，变卖家财的零散钱财不过杯水车薪，若非一路写些字帖换些吃食，指不定在魏国就已饿死街头。
看了一眼老仆，痴呆依旧，青年眼中微有些暗淡，走近一呆头呆脑的哑民女娃边上，摸摸小脑瓜子。
那双不谙世事的眼与老者相差甚远，可近了看，好似一样，是天地间的一切都看不透，也不需要看透，就那般无畏无惧的盯着道上的人。
青年露出真挚的笑意，如沐清风，令一旁女娃父母本是紧张的神情渐消。
“懂事的小娃儿，可有取名字。”
“禀公子，未有。”
哑民见过一些贵族公子，但如这般接近的公子却少之又少，比奴隶地位稍高的哑民还谈不上能被贵族随意斩杀，可在一月之间，见识了人间冷暖，饿不死的哑民也仅是饿不死，贵族却依然是贵族。
青年略一沉默，望着飘荡荡的雪花，不知怎的陷入深思中，这贵族天下说不清是谁埋下的祸根
也许是数千年前的宗门时代，也许是大夏初立时的贵族盟约，也是千百年来不断壮大的贵族势力，也许是天下大势本就如此，今日斩灭，明日功臣再起，贵族依旧贵族，平民依旧是平民。
“便唤晚雪，愿不论何时，晚雪终去，初春将临。”
“谢公子。”
取名晚雪的哑民父母磕头拜谢，或许一文之钱足以饱腹，可一字之名在贫民间足以慰籍，名是贵族取，自有贵族气。
青年不再停留，在其千里路程中遇上的一些人，没有谁比谁好上些，皆如此罢了，有真正的贵族趾高气昂，有破败的贵族苟延残喘，有谋生的平民唯唯诺诺，有求活的奴隶身不由己。
这天下，谈不上多好，大夏，也仅是让任人宰割的人多出了一分生机，多了活下去的根基。
青年在小镇尽头望了一眼那取名晚雪的哑民，这处小镇不是终点，玄国有，楚国有，燕国有，这天下何处不在。
末了，转身离去，唯有一言留下，随即传尽天下。
“心有怜悯，手无余钱。”